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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安堂东暖阁的书房内,沉水香静静燃着,青烟笔直。紫檀木大书案后,盛琮端坐如山。他并未着官袍,只一身深青色家常直缀,面容清癯,目光沉静,却自有股渊渟岳峙的气度。书案上摊着一卷《贞观政要》,墨迹犹新。
十三岁的盛长柏垂手侍立在书案前,身姿挺拔如青松。他穿着月白色细布直缀,眉目间已初现少年人的棱角,更难得的是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刚正。此刻,他微微抿着唇,眼神专注地落在书卷上,等待伯父的考问。
“长柏,” 盛琮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在寂静的书房内格外清晰,“昨日讲到魏征谏太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论。你且说说,此喻何解?于为官者,又有何警示?”
长柏略一沉吟,清朗的声音便响了起来,条理清晰:“回伯父,魏相此喻,以水喻民,以舟喻君(或执政者)。水势平和,则舟行安稳;水势汹涌,则舟有倾覆之危。此乃告诫君王(或执政者),民心向背,乃社稷根基。为官者,食君禄,代君牧民,更当时刻谨记此理。当以仁政养民,以清正服民,使民如水之安澜。若苛政虐民,贪墨横行,则民怨如水之怒涛,终至倾覆舟楫,祸及自身。”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盛琮,目光清澈而坚定:“侄儿以为,为官者当以此自省:一省己身是否清廉,不取民脂民膏;二省施政是否公允,不使民有冤屈;三省行事是否勤勉,不负君恩民望。如此,方能得民心如静水,载舟远行。”
盛琮听着,面上并无波澜,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这孩子,悟性极佳,心性更是难得。他并未急着评价,只将手中狼毫笔搁在青玉笔山上,又问:“若遇同僚贪墨,或上官施政有失偏颇,损害民利,你当如何?”
这是一个更现实、更尖锐的问题,直指官场潜规则与少年心中刚直的碰撞。
长柏的眉头微微蹙起,显然在认真思考。书房内一时静极,只有沉水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他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微微攥紧,指节有些发白。片刻,他抬起头,目光迎向盛琮审视的眼神,声音依旧清朗,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度:
“侄儿以为,当以社稷为重,以民为本。若证据确凿,当不畏强权,依律弹劾!若力有不逮,或事涉上官,亦当寻机密奏,或联合清正同僚共谏,务必使民冤得雪,贪腐得惩!为官者若因畏惧权势而缄默不言,与助纣为虐何异?此非君子所为,更非盛家子弟当行之事!” 话语掷地有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刚直。
盛琮静静地看着他。长柏的答案,带着理想主义的锋芒,甚至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却恰恰是他最欣赏的地方。官场沉浮多年,他见过太多被磨平棱角、变得圆滑世故甚至同流合污的人。这份赤子之心,这份宁折不弯的刚正,在浑浊的官场中,尤为珍贵。
“嗯。” 盛琮终于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平淡,却多了几分温度,“知其难,而持其志。很好。记住你今日所言,持心如衡,以理为平。官场诡谲,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刚直是立身之本,但亦需审时度势,谋定后动。一味莽撞,非智者所为。这其中的分寸,你日后需细细体会。”
“侄儿谨记伯父教诲!” 长柏肃然躬身,心中激荡。伯父的肯定,如同拨开迷雾的灯塔,照亮了他心中那条尚显模糊却无比坚定的道路。
就在这时,书房厚重的雕花木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小脑袋探了进来。樱草色的小袄裙,梳着双丫髻,大眼睛乌溜溜的,怀里还抱着她那只不离身的布老虎“福福”。
“父亲?” 明兰奶声奶气地唤了一声,小脸上带着点怯生生的试探。她是被书房里沉静严肃的气氛吸引过来的,又有些怕打扰了父亲和长柏哥哥。
书房内凝重的气氛瞬间被这稚嫩的声音打破。盛琮脸上那层属于宰辅的威严瞬间如冰雪消融,化作一片暖融融的慈爱。他朝着门口招招手,声音是长柏从未听过的柔和:“明儿,过来。”
明兰立刻像只欢快的小鸟,抱着福福蹬蹬蹬跑进来,直扑到盛琮膝前。她仰着小脸,大眼睛好奇地看了看书案上厚厚的书卷,又看看旁边站得笔直的长柏,甜甜地叫了一声:“长柏哥哥!”
长柏严肃的表情也柔和下来,对着明兰露出温和的笑容:“六妹妹。”
明兰伸出小手,拉了拉盛琮的衣袖,指着书案上那卷《贞观政要》,小脸上满是求知欲:“父亲,您和长柏哥哥在说船船和水水吗?明兰也坐过船船!在扬州的时候,晃晃悠悠的!水水好大,会翻船船吗?” 她显然只模糊听到了“水”、“舟”几个字,便用自己的小脑袋瓜努力理解着。
盛琮被她这天真又贴切的“解读”逗得失笑,伸手将女儿抱到膝上坐好,指着书卷上的字耐心道:“明儿说得对,是在说水和船。不过父亲和长柏哥哥说的是更大的道理。水呢,就像天下的老百姓,船呢,就像管着老百姓的官府和皇帝。水要是安安静静的,船就能稳稳地开。要是水生气了,变得很凶很凶……” 他故意做出一个夸张的“凶”的表情,逗得明兰咯咯直笑,“……那船就可能翻掉啦!所以啊,管船的人,要好好对待水,让水一直开心,对不对?”
“对!” 明兰用力点头,小脸上一派认真,“要乖乖的!不能惹水水生气!不然福福会掉水里!” 她紧紧搂住怀里的布老虎,仿佛它真的会被“生气的水”卷走。
盛琮和长柏对视一眼,都忍不住莞尔。书房内,沉水香依旧袅袅,方才那番关于社稷民生的沉重探讨,此刻被这童言稚语冲淡,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柔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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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与书房一墙之隔,穿过几重庭院,林栖阁内的气氛却截然不同。
林栖阁内熏着浓重的甜香,试图掩盖那挥之不去的、属于妾室的局促感。林噙霜斜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穿着桃红色绣缠枝莲纹的褙子,发髻上簪着赤金点翠步摇并几朵新鲜的绒花,脸上敷着薄粉,眉眼间却带着挥之不去的郁色和算计。八岁的墨兰坐在她脚边的锦杌上,小脸绷得紧紧的,手里无意识地绞着一条粉色的丝帕。
“……你是没看见!” 墨兰的声音带着委屈和愤愤不平,“那个余嫣然,真把自己当盛家正经小姐了!带着五妹妹和六妹妹在暖阁里玩,亲亲热热的!还给六妹妹的破布老虎绣蝴蝶!六妹妹脖子上那块玉,水头足得晃眼,是平宁郡主给的!还有大姐姐手上那镯子,是国公夫人给的!她们都有好东西,就我没有!”
林噙霜听着女儿的话,眼神越发阴郁。她端起手边的粉彩茶盏,抿了一口,指尖用力得有些发白。“哼,嫡庶有别,这是祖宗规矩!你大伯母再抬举她,她也终究是个外姓的义女!至于明兰那小丫头……” 她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不过是仗着年纪小,会卖乖讨巧,得了老太太和你大伯父的眼缘罢了!”
她放下茶盏,伸手将墨兰拉近,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蛊惑般的急切:“我的儿,你记着!咱们娘俩在这府里,能靠的只有你父亲!还有你哥哥长枫!你是盛家正儿八经的小姐,模样性情哪点比她们差了?凭什么好东西都是她们的?你想要,就得自己去争!去抢!”
墨兰抬起小脸,看着母亲眼中燃烧的火焰和不甘,那火焰似乎也点燃了她心底的某种东西:“怎么争?怎么抢?祖母眼里只有六妹妹,大伯母也偏心嫣然姐姐……”
“傻孩子!” 林噙霜打断她,眼中闪烁着精明的算计,“老太太年纪大了,能护她几时?你大伯母再厉害,也管不到你父亲房里的事!只要你父亲疼你,比什么都强!你要学得伶俐些,嘴巴甜些,在你父亲面前多撒娇,多展露你的才情!琴棋书画,女红针黹,都要用心学!要让你父亲知道,你墨兰,才是他最有出息、最贴心的女儿!比那只会傻玩傻乐的明兰强百倍!”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隐秘的兴奋:“至于将来……我的儿,你模样生得好,又聪明,只要把你父亲的心牢牢抓住,再好好经营,将来未必不能攀一门比华兰、比如兰她们更好的亲事!永昌伯爵府、齐国公府……甚至……宫里!路是人走出来的!明白吗?”
“宫里?” 墨兰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心跳都加快了几分。她想起御花园里那个穿着明黄衣服、高高在上的太子身影……如果能……她用力点头,小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与年龄不符的野心和渴望:“娘,我明白了!我会好好学!我要让父亲最喜欢我!我要……我要比她们都强!”
“这就对了!” 林噙霜满意地将女儿搂进怀里,脸上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仿佛已经看到了女儿飞上枝头、自己母凭女贵的那一天。她轻轻抚摸着墨兰的头发,声音甜腻却冰冷:“记住,在这深宅大院里,心不狠,站不稳。你想要什么,就得自己去谋划!娘会帮你……”
林栖阁的窗户紧闭着,浓重的甜香几乎令人窒息。窗外秋阳正好,却似乎照不进这一方被野心和算计填满的角落。墨兰依偎在母亲怀里,小小的身体里,一颗名为“不甘”与“欲望”的种子,在林噙霜的浇灌下,正悄然破土,扭曲地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