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宫灯璀璨,丝竹悠扬。慈宁宫偏殿内,太后娘娘的“金英宴”已至中段。千姿百态的秋菊环绕着殿宇,在灯烛映照下更显雍容华贵。殿内,珍馐罗列,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笑语喧阗。盛京最顶级的勋贵女眷云集于此,言笑晏晏间,暗流隐现。
卫恕意带着华兰、嫣然、明兰,坐在离主位不远、位置颇为显眼的席位上。华兰一身莲青色织金通袖袄裙,仪态端方,落落大方地应对着周围贵妇们的寒暄,言谈举止已初具未来国公府主母的风范。嫣然穿着水绿色素面杭绸褙子,安静地坐在卫恕意身侧,低眉顺眼,温婉娴静,努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明兰则被乳母嬷嬷抱在怀里,穿着樱草色绣蝶恋花小袄裙,颈间那枚白玉平安扣在宫灯下流转着温润的光。她小手里紧紧攥着一块做成小兔子形状的枣泥山药糕,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殿内华服耀目、珠翠生辉的人群,小嘴慢悠悠地啃着点心。
卫恕意面上带着得体的微笑,与邻座的平宁郡主低声交谈,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全场。她的视线在掠过对面席位上那位衣着华丽、眉梢眼角却带着几分刻薄精明的妇人时,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正是余嫣然的继母,忠勤伯世子夫人李氏的亲姨母,余李氏。
余李氏的目光也正瞟向嫣然这边,嘴角噙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当看到嫣然身上那身虽素雅却用料讲究、针脚细密的杭绸衣裳,以及发髻间那支虽不张扬但做工精巧的赤金嵌小珍珠的兰花簪子时,她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嫉妒和不屑。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竟也穿戴得如此体面!她轻咳一声,故意提高了些声音,对着身边一位相熟的伯爵夫人笑道:
“哎哟,说起来,我们府上这位大姑娘,自打去了盛府,倒真是脱胎换骨了。瞧瞧这气度,这穿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盛相爷府上正经的嫡出小姐呢!” 她语气带着夸张的赞叹,却字字如针,直指嫣然“外姓义女”、“寄人篱下”的身份,更暗讽盛府抬举过分。
她声音不小,周围几桌的贵妇们立刻安静了几分,目光若有若无地飘向卫恕意和嫣然这边,带着探究、玩味和看好戏的神情。
嫣然的脸瞬间变得煞白,拿着筷子的手微微发抖,头垂得更低,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那熟悉的、来自余府的冰冷和恶意,如同跗骨之蛆,即使隔着盛府的温暖高墙,依旧能精准地刺穿她的防护。她只觉得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华兰眉头蹙起,眼中闪过一丝怒意,正要开口。卫恕意却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背。卫恕意脸上笑容依旧温婉得体,仿佛没听出那话中的机锋,只端起面前的青玉酒盏,对着余李氏的方向遥遥一举,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余夫人过誉了。嫣然这孩子,自到了我身边,乖巧懂事,孝顺长辈,友爱姐妹,与我亲生的女儿无异。我盛府虽不敢说大富大贵,但给自家女儿一份体面,让她无忧无虑地长大,倒也是分内之事。余夫人如此关心,倒让我这个做母亲的,有些汗颜了。”
她这番话,不疾不徐,四两拨千斤。先是点明嫣然在盛府的地位——“与我亲生的女儿无异”,接着强调盛府有底气、有责任给“自家女儿”体面,最后一句“余夫人如此关心”,更是绵里藏针,暗讽对方手伸得太长,多管闲事。
余李氏被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干笑两声:“郡主娘娘说的是,说的是!大姑娘有福气,有福气!” 却不肯再提嫣然半句。
席间的暗流似乎被卫恕意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但余李氏显然不肯就此罢休。她眼珠一转,目光落在了卫恕意怀里正专心啃点心的明兰身上,尤其是她颈间那枚价值不菲的白玉平安扣。她脸上堆起夸张的、近乎谄媚的笑容,声音更加尖利了几分:
“哟!这位便是咱们小明嘉县主吧?瞧瞧这玉雪可爱的模样!真真是天上的仙童下凡!难怪平宁郡主一见就喜欢,连御赐的白玉平安扣都舍得给!这通身的气派,这贵重的物件儿……” 她啧啧赞叹着,话锋却陡然一转,带着刻意的惋惜,“哎,只可惜我们府上这位大姑娘,就没这个福分喽!到底是命里带的,强求不得!有些东西啊,生来没有,再眼馋也是白搭!”
这话更加露骨恶毒!不仅再次踩低嫣然,更是将矛头指向了明兰,暗示她的“福分”和“贵重物件”是命好,嫣然没这个命,嫉妒也没用。其用心之险恶,昭然若揭。
嫣然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死死咬着下唇,才没让眼眶里的泪水掉下来。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殿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不少贵妇都皱起了眉头,觉得余李氏这话太过刻薄下作,失了体统。平宁郡主端着酒盏的手也停住了,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华兰气得指尖发凉,若非母亲按着,几乎要拍案而起。
卫恕意脸上的笑容彻底淡去,眼神变得锐利如冰。她放下酒盏,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这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偏殿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等待这位新晋宰相夫人、平乐郡主的雷霆之怒。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
“才不是!”
一个清脆稚嫩、带着浓浓不满的奶音,突兀地打破了死寂的沉默。
只见卫恕意怀里的小明兰,终于啃完了那块兔子糕。她显然听懂了最后那句关于“命”、“福分”的话,小脸上满是不服气。她用力挣脱乳母嬷嬷的怀抱,从卫恕意膝上滑下来,迈着小短腿噔噔噔跑到嫣然身边,伸出小胳膊,一把紧紧抱住了嫣然微微发抖的腰!
她仰起小脸,大眼睛里是纯粹的维护和不解,声音又脆又亮,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殿宇中:
“嫣然姐姐有福福!大大的福福!明兰的福福,分一半给姐姐!姐姐就有福福啦!不用眼馋!我的蝴蝶!也分给姐姐!” 她说着,还努力举起怀里那只背着粉蝶的布老虎“福福”,用力往嫣然怀里塞,仿佛要把自己最珍贵的宝贝分享出去,来证明她的姐姐“有福福”。
她口中的“福福”,既是她怀里的布老虎,更是孩童心中最朴素、最珍贵的“福气”。在她小小的心灵里,不明白那些复杂的算计和恶意的嘲讽,只知道她的嫣然姐姐是好的,是她的亲人,有人欺负姐姐,说姐姐“没福福”,那她就把自己的“福福”分给姐姐!还有福福身上那只漂亮的蝴蝶!
这童言稚语,天真懵懂,逻辑简单得近乎可笑,却像一道纯净无暇的光,瞬间刺破了殿内弥漫的虚伪、刻薄与恶意!
所有人都愣住了。
卫恕意眼中的冰寒瞬间被一股暖流冲散,看着幼女那小小的、却充满力量的身影,心头激荡,眼眶竟有些微热。
华兰紧紧攥着的手松开了,看着妹妹的眼神充满了感动和骄傲。
嫣然更是浑身剧震!方才那滔天的屈辱和冰冷,被明兰这小小的、温暖的怀抱和那稚气却无比坚定的“分福福”宣言,瞬间击得粉碎!一股巨大的暖流从被抱住的地方涌遍全身,直冲上眼眶。她再也忍不住,蹲下身,紧紧回抱住明兰小小的身体,将脸埋在她带着奶香气的肩窝,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这不是委屈的泪水,是被最纯净的温暖和守护所融化的、滚烫的泪。
平宁郡主最先反应过来,她轻轻放下酒盏,抚掌轻笑,声音打破了沉寂:“好!好一个‘分福福’!小明兰赤子之心,纯善友爱,这才是真正的世家风范!手足情深,比什么金玉珠翠都贵重!” 她的话,既是对明兰的赞赏,更是对余李氏那番刻薄言论最响亮的耳光。
殿内沉寂片刻,随即响起一片附和之声。贵妇们纷纷点头,看向明兰的目光充满了喜爱和赞叹,看向卫恕意和嫣然的目光也多了几分真诚的敬意。至于余李氏,此刻脸色青白交错,如同被当众剥光了衣服,难堪至极,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在众人或鄙夷或嘲弄的目光中,灰溜溜地低下了头。
一场险些酿成风波的暗箭,竟被一个六岁稚女天真懵懂的一句话和一个充满童真的拥抱,消弭于无形,更化作了彰显盛家姐妹情深、家风清正的佳话。
卫恕意看着紧紧相拥的两个女儿,心中百感交集。她起身,仪态万方地对着主位上的太后和皇后方向微微欠身:“小女无知,言语稚拙,惊扰了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和诸位夫人雅兴,臣妇代她告罪。” 语气谦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护犊之意。
太后一直含笑看着,此刻温和开口:“明嘉县主天真烂漫,手足情深,何罪之有?平乐郡主教女有方,哀家甚慰。” 这便是盖棺定论了。
宫宴继续,丝竹再起,气氛似乎恢复了表面的和乐融融。然而,殿内每个人心中都明白,方才那短暂的交锋,胜败已分。盛家的门楣,因那位小小县主一句纯真的“分福福”,更添了一抹令人心折的光彩。
明兰被嫣然抱在怀里,小脸蹭着姐姐带着泪痕却温暖的脸颊,懵懂的大眼睛看着周围重新热闹起来的人群,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姐姐抱她很紧,好像很开心,又好像很难过?她伸出小手,轻轻拍了拍嫣然的背,像平时嬷嬷哄她那样,奶声奶气地说:“姐姐不哭,福福给你!蝴蝶也给你!”
嫣然破涕为笑,紧紧抱着怀里这小小的、却给了她无尽温暖和勇气的“福星”,在她耳边哽咽着低语:“嗯,姐姐不哭。姐姐有明兰,就是有最大的福福了。” 那枚温润的白玉平安扣,贴在两个相拥的女孩颈间,仿佛也沾染了这份纯粹的情谊,在璀璨宫灯下,流转着比之前更加动人的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