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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子监明伦堂的风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迅速荡开。盛家幼子盛长栋以十一稚龄,引经据典,驳斥永昌伯世子梁晗、维护寒门同窗顾廷烨的事迹,不仅在监生中传为美谈,更被有心人添油加醋,传入了朝堂,乃至深宫。
“哦?盛相家的幼子,十一岁,在国子监驳得梁家那不成器的小子哑口无言?还引用了《论语》,斥其‘失节’?” 紫宸殿东暖阁内,官家赵祯放下手中的朱批,饶有兴致地看向下首侍立的盛琮。他面容清癯,眼神温和,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盛琮身着紫色官袍,躬身立于御案前,闻言神色平静,并无骄矜之色:“回官家,犬子年幼无知,言语或有冲撞之处,皆是臣教导无方。国子监乃讲学论道之地,监生间切磋学问本属寻常,小儿一时意气,当不得官家挂怀。” 他语气谦逊,将儿子的锋芒归结为少年意气,更将一场维护正义的辩论淡化为寻常的学问切磋。
赵祯看着盛琮滴水不漏的应对,眼中笑意更深,带着一丝了然:“盛卿过谦了。雏凤清于老凤声,此乃盛门之福,亦是朝廷之幸。周祭酒前日还向朕提起,言此二子,松者沉稳,栋者灵慧,皆是可造之材。盛卿教子有方,朕心甚慰。”
“臣惶恐。” 盛琮再次躬身,“承蒙周祭酒错爱,官家谬赞。臣惟愿二子勤勉向学,不负圣恩,将来若能为国效力,方不负官家期许。”
君臣二人又议了几件朝政,盛琮告退。走出紫宸殿,秋日的阳光洒在殿前宽阔的汉白玉广场上,映着他紫色官袍上的金线,熠熠生辉。他面上依旧沉静,步履从容,心中却如明镜。官家看似随意的问询,背后是帝王对盛家新一代的审视与期许。松栋二人的名声,已悄然上达天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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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府,盛紘所居的正院书房内,气氛却有些凝滞。
盛紘烦躁地将一份礼部誊录的《邸报》摔在书案上,上面赫然记载着国子监盛家二子驳斥永昌伯世子、维护寒门同窗的“佳话”。他脸色阴沉,对着坐在下首、同样面色不虞的林噙霜抱怨道:“你看看!你看看!大哥家的长松、长栋,这才进国子监几天?就闹出这么大动静!连官家都知道了!再瞧瞧咱们长柏!” 他重重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整日里就知道关在书房死读书,闷葫芦一个!跟着大哥学了那么久,也没见学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名堂来!这次秋闱若是再……”
“老爷!” 林噙霜连忙打断他,声音带着惯有的柔媚,眼底却飞快掠过一丝算计,“柏哥儿性子是沉稳了些,可那也是稳重啊!相爷不也常夸他根基扎实,为人刚正么?这才是做大事的性子!至于松哥儿、栋哥儿……” 她撇了撇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年纪小,难免气盛些。在国子监出风头,驳了永昌伯府的面子,谁知道是福是祸?永昌伯夫人可不是个好相与的,这梁子结下,日后……”
她恰到好处地住了口,留下无限遐想。果然,盛紘眉头皱得更紧,想起永昌伯府在勋贵圈中的势力,心中更是烦闷。
林噙霜察言观色,立刻转移话题,声音放得更柔,带着蛊惑:“老爷,要妾身说啊,咱们墨儿才是真正伶俐可人!您瞧她,琴棋书画,哪样不是一点就透?性子又温婉,最是孝顺贴心!将来啊,定能给老爷挣回更大的体面!” 她说着,轻轻推了推坐在旁边锦杌上、一直低着头、努力做出温顺乖巧模样的墨兰。
墨兰立刻抬起小脸,脸上堆满孺慕的笑容,声音又甜又糯:“父亲,女儿新学了一首曲子,弹给您解解闷可好?” 她今日特意穿了新做的水红色绣缠枝莲小袄,衬得小脸越发娇嫩。
盛紘看着娇俏可人的女儿,再想想那个整日板着脸、只会读书的嫡长子,心头那点烦闷被冲淡不少,脸上露出笑容:“好,墨儿有心了。”
林噙霜心中得意,脸上笑容更盛。打压长柏,抬高墨兰,将长松长栋的出风头引向可能的祸患,再适时地用女儿的乖巧抚慰盛紘——这一套组合拳,她早已用得炉火纯青。只要牢牢抓住盛紘的心,她林栖阁母女在这府中的地位,就稳如泰山。至于那个碍眼的嫡长子,最好在秋闱中再摔个跟头,彻底断了前程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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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府深处,盛琮书房所在的小院,却是另一番景象。这里远离正院的喧嚣,庭中几株老松苍劲,更添几分肃穆清幽。
书房内,沉水香的气息与墨香交织。盛琮端坐主位,面色沉静。他面前,站着身姿挺拔如松的盛长柏。十三岁的少年,穿着半旧的月白色细布直缀,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更衬得他眉目疏朗,气质清正。他眼神专注,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毅。
“秋闱在即,” 盛琮的声音打破了沉静,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直指核心,“你心中可有章程?”
长柏拱手,声音清朗而沉稳:“回伯父,侄儿已将《四书》《五经》通读数遍,各家注疏亦有涉猎。策论时文,每日习作两篇,请先生批阅。制艺格式,已烂熟于心。” 他答得条理分明,显示出扎实的功底和充分的准备。
盛琮微微颔首,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能洞穿人心:“经义文章,是敲门砖。然秋闱取士,取的是经世致用之才,而非皓首穷经的书蠹。你可知,当今官家,最忧心者为何?朝廷积弊,又在何处?”
长柏心头一凛,知道这是伯父在考校他对时局的洞察力。他略一思索,沉声道:“侄儿浅见。官家仁厚,励精图治,然积弊非一日之寒。其一,冗官冗费,国库空虚,民生疲敝;其二,边防虽稳,然军备松弛,将骄兵惰,隐患暗藏;其三,吏治不清,贪墨横行,胥吏为害,政令难以下达乡野;其四,土地兼并日甚,豪强坐大,小民失地,流离失所,此乃动摇社稷根基之祸源!” 他声音渐重,带着忧国忧民的赤诚。
盛琮眼中闪过一丝激赏。这孩子,不仅书读得好,更能跳出书本看天下,这份见识,远超同龄人!他不动声色,继续追问:“既知症结,可有良策?”
长柏深吸一口气,眼神更加坚定:“侄儿以为,治大国如烹小鲜。当以‘节流开源,整军经武,澄清吏治,抑制兼并’为四策!节流,首在裁汰冗官冗兵,削减宫中用度,罢黜不急之务;开源,非在增赋于民,而在兴修水利,鼓励农桑,疏通商路,藏富于民;整军,需选良将,汰老弱,严军纪,足粮饷;吏治,当重考成,严监察,惩贪墨,简拔寒门贤才;抑制兼并,则需清丈田亩,重定赋役,限制勋贵豪强占田,授田于无地流民,使其安居乐业!唯有四策并举,刚柔相济,方能使国库充盈,军力强盛,吏治清明,百姓归心,社稷方能长治久安!”
一番话,引经据典,切中时弊,条分缕析,更难得的是那份“为生民立命”的胸怀和“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锐气!书房的空气仿佛都因这少年郎的慷慨陈词而微微激荡。
盛琮静默片刻,书房内落针可闻。长柏挺直脊背,等待着伯父的评价,手心微微沁出薄汗。
“好!” 盛琮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金石之音,一个“好”字,重逾千斤!他目光灼灼地看着长柏,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与欣慰,“引据经典,洞察时弊,条理清晰,切中肯綮!更难得者,心怀苍生,锐气未折!长柏,你很好!盛家有你,是家门之幸!”
这极高的评价,让长柏心头一热,鼻尖竟有些发酸。能得到伯父如此肯定,比任何褒奖都更让他振奋!
盛琮起身,走到书案旁,取过一张空白的洒金笺,提起紫毫笔,笔走龙蛇,写下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民为邦本”**!
他将这张纸推到长柏面前,目光如炬:“此次秋闱,无论主考是谁,无论题目如何变幻,你只需紧握此四字真髓!以民为本,以实为据,以理服人,以情动人!不必刻意求新求险,只需将你方才所言,将这四字背后的道理、症结、对策,用最扎实的经义、最清晰的逻辑、最恳切的言辞,铺陈开来!记住,考官取士,取的是能安邦定国之才,而非夸夸其谈之辈!心中有民,笔下有根,自然气正辞达,金石为开!”
“民为邦本”!
这四个字,如同醍醐灌顶,瞬间照亮了长柏心中所有的迷雾!他郑重地双手接过那张洒金笺,看着上面力透纸背的四个大字,只觉得一股浩然正气从胸中升腾而起,所有的紧张、忐忑都化为乌有,只剩下无比的坚定和使命感。
“侄儿谨记伯父教诲!必不负此四字!” 长柏深深一揖,声音铿锵有力,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盛琮看着他眼中燃烧的信念之火,满意地点点头。他仿佛已经看到,秋闱的考场上,这个秉承“民为邦本”信念的少年,将以其扎实的功底、清正的品格和忧国忧民的情怀,如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照亮大宋未来的朝堂!
而此刻,林栖阁内,林噙霜正搂着墨兰,听着小丫鬟绘声绘色地描述着盛紘如何被墨兰的琴声和乖巧逗得开怀大笑,母女俩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得意笑容。她们尚不知晓,在盛府另一隅的书房里,一颗注定将光耀盛家门楣、承载社稷希望的星辰,已在伯父的“点题”之下,蓄满了力量,即将破茧而出,振翅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