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伯爵府马球场上的喧嚣与算计,如同被风卷走的浮尘,渐渐消散。盛府内,林栖阁母女沉浸在那场“完美”初遇带来的隐秘兴奋中,而另一处角落,却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忧思与沉郁。
余嫣然回到盛府已有两日。自那日从余府探望祖父母归来,她便有些恹恹的。虽在卫恕意和姐妹们面前强撑着笑容,但那份强颜欢笑的勉强,如何瞒得过朝夕相处的亲人?
这日午后,秋阳懒懒地透过雕花窗棂,洒在慈安堂西暖阁的临窗大炕上。卫恕意正看着华兰整理嫁妆单子,偶尔提点几句。如兰和明兰在炕的另一头玩耍。明兰抱着她的福福,正努力想用一根红绳把一块小小的、光滑的鹅卵石系在福福的脖子上,小眉头皱得紧紧的,嘴里还念念有词:“福福……戴石头……好看!”
如兰则拿着一本画满了花鸟虫鱼的画册,指着上面一只色彩斑斓的大公鸡,试图教明兰认:“六妹妹,看!这是大公鸡!会喔喔叫!”
明兰被吸引了注意力,暂时放弃了给福福戴石头,凑过去看画册,小嘴模仿着:“喔……喔……”
暖阁内气氛温馨。卫恕意抬眸,却见嫣然坐在稍远处的绣墩上,手里虽然拿着绣绷,针线却久久未动。她低垂着头,目光虚虚地落在绷子上那丛半成的兰草上,眼神却飘得很远,带着一种茫然的空洞和压抑的忧伤。阳光落在她身上,却仿佛照不进她心底的阴霾。
卫恕意心头微沉。她放下手中的茶盏,对华兰使了个眼色。华兰会意,带着如兰和明兰轻声退了出去,将暖阁留给母亲和嫣然。
珠帘轻响,隔绝了外面的声响。暖阁内只剩下沉水香袅袅的青烟和一种无声的沉郁。
卫恕意起身,走到嫣然身边坐下,动作轻柔地取过她手中停滞的绣绷,放在一旁。她并未急着开口,只是伸出手,温暖的手掌轻轻覆在嫣然微凉的手背上。
这无声的抚慰,如同打开了某个闸门。嫣然一直强忍的泪水,瞬间决堤。她猛地扑进卫恕意怀里,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瘦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呜咽声在寂静的暖阁中格外清晰。
“母亲……” 她的声音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言说的委屈,“我……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是个……累赘?”
卫恕意心头一痛,紧紧搂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傻孩子,胡说什么!你是母亲的女儿,是盛家的姑娘,怎么会是累赘?”
“可是……可是……” 嫣然抬起泪痕斑驳的小脸,眼中是深切的迷茫和自我怀疑,“在余府……祖母拉着我的手,哭得那么伤心……她说她老了,护不了我多久了……说继母李氏……李氏她……” 她哽咽着,想起那日继母李氏看似关切、实则句句带刺的言语,想起她打量自己身上盛府置办的衣裳首饰时那毫不掩饰的嫉妒和刻薄,想起她拐弯抹角地打听盛府内宅、打听卫恕意喜好时的算计眼神……那些无形的刀锋,比幼时在余府受到的苛待更让她窒息。
“她说我命好,攀了高枝,可这福气……是偷来的!说盛家再抬举我,我也终究是姓余的,是外人!说祖母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将来……将来……” 她说不下去了,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失去了祖父母的庇护,盛府虽好,可她终究姓余!继母李氏如同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随时可能将她拖回那个冰冷的、充满恶意的深渊!她害怕,害怕有一天,这温暖的盛府,这视她如己出的母亲,这待她如亲姐妹的华兰、明兰,都会因为她的“身份”而疏远她,或者……被迫放弃她。
“母亲,我害怕……” 嫣然将脸深深埋在卫恕意温暖的怀抱里,泣不成声,“我怕……怕失去您,怕失去祖母,怕失去这个家……我怕我又变成……变成那个没人要的孤女……” 深埋在心底多年的恐惧和不安,在这一刻,被继母的恶意彻底引爆,汹涌而出。
卫恕意听着怀中女儿绝望的哭诉,心如刀绞,眼中却燃起了冰冷的怒火。余李氏!好一个阴毒刻薄的妇人!她竟敢如此恐吓、离间嫣然!看来当初在余府给她的教训,还是太轻了!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意,双手捧起嫣然泪湿的小脸,迫使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卫恕意的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和力量,一字一句,清晰地烙入嫣然的心底:
“嫣然,你看着我!听清楚母亲的话!”
“第一,你的福气,不是偷来的!是你生母柳含烟的遗泽,是她与我至死不渝的情谊换来的!更是你自己乖巧懂事、值得人疼换来的!老天爷给的,母亲给的,你受之无愧!”
“第二,你姓余又如何?入了我盛府的门,就是我卫恕意的女儿!盛琮的女儿!华兰的妹妹!明兰的姐姐!盛家祠堂里有你的名字,盛家的族谱上有你的位置!谁敢说你是外人?谁敢?!”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属于平乐郡主和宰相夫人的凛然威仪,“余李氏?她算个什么东西!一个继室,也配妄议我盛府的家事?!”
“第三,余老太师和老太太尚在,她李氏就敢如此放肆?她当我卫恕意是死的吗?!当年我能把你从余家带出来,如今就更能护你周全!她若再敢动你一根手指头,再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你只管告诉母亲!我倒要看看,是她李氏的脖子硬,还是我盛府的刀快!” 卫恕意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瞬间驱散了嫣然心头的阴霾。
看着母亲眼中毫不作伪的怒火和那如同磐石般坚定的守护,嫣然心中的恐惧如同冰雪遇阳,迅速消融。一股巨大的暖流和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席卷全身。是啊,她有母亲!有盛家!她不再是那个在灵堂里瑟瑟发抖、无人庇护的孤女了!
“母亲……” 嫣然的眼泪再次涌出,这一次,却是释然和感激的泪水。
卫恕意缓和了语气,用帕子轻轻擦去女儿的眼泪,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婉,却依旧带着力量:“傻孩子,记住,盛府就是你的家,永远都是!你的根在这里,你的依靠在这里!余府那边,逢年过节,该尽的礼数我们尽到,全了老太师和老太太的心意便是。至于李氏……她若安分守己,便当她是个不相干的亲戚;她若再敢兴风作浪,自有母亲替你挡回去!你只需开开心心做你的盛家姑娘,跟着华兰姐姐学管家,陪着明兰妹妹玩耍,将来,母亲定会为你寻一门称心如意的好亲事,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明白吗?”
“嗯!女儿明白!女儿明白了!” 嫣然用力点头,破涕为笑,那笑容如同雨后的初阳,纯净而明亮。她紧紧依偎在卫恕意怀里,汲取着母亲身上那令人安心的气息,所有的不安和恐惧,在这一刻,都被这坚实的依靠所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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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慈安堂正院回廊的拐角处,两个小小的身影正踮着脚尖,扒着花窗的缝隙,偷偷看着暖阁内的情景。
“嫣然姐姐哭了……” 明兰小脸上满是担忧,大眼睛里水汪汪的,小嘴紧紧抿着,抱着福福的手更紧了。
“那个坏女人!肯定又是余府那个坏继母欺负嫣然姐姐了!” 如兰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小脸上义愤填膺。她虽然没听清具体说什么,但看到嫣然姐姐哭得那么伤心,又听到母亲最后那句“我盛府的刀快”,立刻脑补出了“坏继母欺负人”的戏码。
“坏女人!” 明兰也跟着小声嘟囔,小眉头皱得紧紧的,仿佛在思考什么重大的问题。她低头看看怀里的福福,又看看暖阁里被母亲抱着、已经不再哭泣的嫣然姐姐,小脑袋瓜里灵光一闪。
她松开扒着窗棂的小手,抱着福福,蹬蹬蹬跑开。如兰一愣,连忙追上去:“六妹妹,你去哪儿?”
明兰跑到庭院里那棵开得正盛的桂花树下,踮起脚尖,努力够着低垂的花枝。她小心地摘下两小簇金灿灿、香气馥郁的桂花,又蹬蹬蹬跑回暖阁窗外。
她蹲下身,将福福放在一边,小手笨拙地将那两小簇桂花,一簇小心翼翼地别在福福的耳朵上(布老虎没有耳朵,她就别在脑袋旁边),另一簇,她捏在手里,大眼睛透过窗缝,紧紧盯着里面的嫣然。
等到卫恕意安抚好嫣然,正轻轻拍着她的背时,明兰看准机会,将手中那簇小小的、带着露珠的金桂,用力地从窗棂缝隙里塞了进去!
金黄色的桂花,带着浓郁的甜香,飘飘悠悠,正好落在嫣然低垂的膝头。
嫣然和卫恕意都愣住了,低头看着膝上那簇突如其来的、充满生命力的金黄。
窗外,响起明兰奶声奶气、却无比认真响亮的声音:
“嫣然姐姐!不哭!花花香香!福福也给你!香香!把坏女人……香走!” 她努力组织着语言,表达着最朴素的愿望——用香香的花花和福福,赶走让姐姐伤心的“坏女人”。
暖阁内,嫣然看着膝头那簇小小的、散发着温暖香气的金桂,又听着窗外妹妹那充满童真却无比坚定的“宣言”,心头最后一丝阴霾彻底消散,被一股巨大的、暖融融的洪流所淹没。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泪再次涌出,却是混合着感动和欢笑的泪水。
她小心地捡起那簇金桂,放在鼻尖深深一嗅,浓郁的甜香沁入心脾。她抬头看向窗外,仿佛能透过窗棂看到那个小小的、努力守护她的身影,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却充满了阳光:“嗯!姐姐不哭了!花花真香!谢谢明兰!”
卫恕意看着女儿膝头的金桂,又看看嫣然脸上发自内心的笑容,再看看窗外隐约晃动的小小身影,眼中也漾开温柔的笑意。她轻轻抚摸着嫣然的头发,低声道:“看,不止有母亲,还有你的妹妹们。明兰虽小,却最是护着你这个姐姐。”
窗外的明兰听到嫣然姐姐的笑声和感谢,开心地拍着小手,小脸上满是得意:“福福!香香!赶跑坏女人啦!” 她抱起被“武装”上桂花的福福,对着它“吧唧”亲了一口,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如兰也凑过来,对着窗缝大声道:“嫣然姐姐不怕!下次那坏女人再来,我和六妹妹帮你骂她!用大公鸡喔喔她!” 她挥着小拳头,气势十足。
暖阁内外,沉水香的清冽,桂花的甜馥,女孩们稚嫩却充满力量的话语,交织成一幅驱散阴霾、温暖人心的画卷。那簇小小的金桂,如同一个无声的誓言,烙印在嫣然心中——她不再是孤女,她有家,有母亲,有姐妹,她们会用最纯粹的爱与守护,为她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抵御世间一切风雨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