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公府内外,张灯结彩,红绸蜿蜒如赤龙,从巍峨的门楼一直铺展至最深处的正堂。鎏金的双喜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映照着往来宾客脸上或真或假的笑容,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香、脂粉香和喧嚣的喜庆。今日,是齐国公独子齐衡与申阁老嫡长孙女申和珍的大婚之期。
平宁郡主端坐于高堂之上,身着品级大妆,仪态端方,一丝不苟。她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雍容浅笑,接受着宾客们如潮的恭贺。每一句“郡主娘娘好福气”、“申家小姐贤良淑德,与齐小公爷天作之合”都精准地熨帖在她最在意的心坎上。这门亲事,门第、才情、品貌,无一不是上上之选,是她千挑万选、费尽心思为儿子谋得的“最稳妥”的未来。然而,当她的目光掠过身边穿着大红喜服、身姿挺拔如竹的儿子齐衡时,那深邃眼底掠过的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她完美无瑕的表象之下。
齐衡的面容依旧是汴京城里最令人心折的俊朗,剑眉星目,唇红齿白。他举止从容,应对得体,向每一位贺喜的宾客行礼致谢,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温润笑意。只是那笑意,仿佛精心描绘的面具,未曾真正浸入眼底。那双曾盛满少年意气与清澈情愫的眸子,此刻深敛着,如同蒙上了一层薄雾,平静之下是难以触及的幽深。他做到了一个世家子弟、一个孝顺儿子该做的一切,遵从了母亲的意愿,选择了家族认可的道路。只是,当喧嚣稍歇,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庭院角落那几株开得正盛的玉兰时,一丝极淡的、仿佛不属于此情此景的怅惘,会极快地掠过心头,又被他迅速压下,归于一片沉静的恭谨。
“吉时到——!”
司礼官洪亮的声音穿透喧嚣。鼓乐声陡然变得激昂喜庆,唢呐高亢,丝竹悠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向正门方向。
只见一顶十六人抬的、装饰着繁复金丝鸾凤和牡丹缠枝纹样的华丽花轿,在仪仗的簇拥下,稳稳地停在了齐府门前。轿帘掀开,新娘子申和珍在喜娘的搀扶下,踏着铺地的红毡,缓缓步入府门。她身着极尽奢华的翟衣凤冠,层层叠叠的霞帔以金线绣着百鸟朝凤的图案,华贵非凡。虽被厚重的红盖头遮住了容颜,但那身姿却异常挺拔端庄,每一步都走得极稳,裙裾纹丝不动,仪态万方,自有一股大家闺秀沉静如水的雍容气度。
跨火盆,踏马鞍,每一项古老的仪式她都完成得一丝不苟,动作流畅自然,显露出极好的教养与沉稳的心性。
终于,一对新人并肩立于高堂之前。红烛高燃,映照着新人身上的喜服,华光流转。
“一拜天地——!”
齐衡与申和珍同时转身,面向厅外苍穹,躬身下拜。动作整齐划一,是世家联姻应有的体面。
“二拜高堂——!”
转向端坐的齐国公与平宁郡主。齐衡的目光在母亲那张写满欣慰与掌控感的脸上短暂停留,随即垂下眼帘,与申和珍一同深深拜下。平宁郡主看着眼前这对璧人,心中那点微妙的失落终于被巨大的满足感取代——门当户对,佳儿佳妇,齐国公府的荣耀与传承,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完美的延续。
“夫妻对拜——!”
两人缓缓转向彼此。隔着那道象征性的红绸,隔着那层厚重的盖头,彼此的面容都模糊不清。齐衡微微躬身,动作依旧优雅。盖头之下,申和珍亦盈盈下拜。无人能窥见她的表情,只有那微微低垂的脖颈,显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柔顺与恭谨。
礼成!
“礼成——!送入洞房——!”
欢呼声、贺喜声瞬间如潮水般涌起,几乎要将整个正厅的屋顶掀翻。宾客们纷纷上前,向主家道贺,气氛达到了顶点。
新娘子被喜娘和侍女们簇拥着,莲步轻移,走向那间精心布置、缀满红绸与喜字的新房。齐衡则被兴奋的同僚、世交子弟们团团围住,簇拥着去前厅接受一轮又一轮的敬酒。他脸上重新挂上无可挑剔的温雅笑容,举杯应酬,谈笑风生,仿佛方才行礼时眼底那片刻的幽深从未存在过。
新房内,红烛高烧,暖香浮动。
申和珍端坐于铺着百子千孙锦被的喜床之上,双手交叠置于膝前,姿态娴静。厚重的盖头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嚣与窥探。她静静地坐着,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宴饮喧闹,听着身边侍女们轻手轻脚的走动。她的呼吸平稳悠长,没有丝毫新嫁娘的紧张与无措。那双藏在盖头下、无人得见的眼眸里,是一派波澜不惊的沉静与了然。她深知这场婚姻的本质——是申家与齐家的强强联合,是她作为申氏嫡长孙女的责任与荣耀。至于那惊才绝艳的夫君心中是否另有所念,于她而言,并非当下最紧要之事。她要做的是做好齐家的宗妇,持家有道,相夫教子,在这座显赫的府邸里,稳稳地立住自己的位置。她的平静,源于对自身价值的笃定,对家族使命的清晰认知。
夜色渐深,前厅的喧嚣终于渐渐散去。
齐衡带着一身淡淡的酒气,在仆从的引领下,回到了新房。门扉开合,隔绝了外界的最后一丝嘈杂。室内红烛摇曳,光影暧昧。他看着端坐床沿、盖着红盖头的新娘,脚步微顿。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拿起早已备在托盘中的金秤杆,缓步上前。秤杆冰凉,触碰到柔软的红绸盖头。他手腕微沉,轻轻一挑——
红绸滑落,烛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申和珍的脸上。
一张端丽、温婉、眉目如画的容颜映入眼帘。她微微抬眸,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轻颤,眼神清澈而沉静,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平和。她的脸上并无新嫁娘常见的娇羞或忐忑,反而是一抹极淡、极得体的微笑,恰到好处地挂在唇边,既不热络,也不疏离,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并做好了迎接一切的准备。
四目相对。
齐衡在那双平静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也看到了一个同样清醒而克制的灵魂。没有想象中的排斥或抗拒,也没有盲目的期待与热情。有的,是一种近乎默契的审视与衡量。
“娘子。”齐衡喉结微动,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字,声音低沉而平稳。
“夫君。”申和珍微微颔首,声音清越,如同玉石相击,同样平静无波。
这一声称呼,划定了他们之间未来的界限——是举案齐眉的夫妻,是利益同盟的伙伴,却未必是心意相通的爱侣。夜色沉沉,笼罩着这座华美的新房,也笼罩着这对刚刚缔结婚约、前路未卜的年轻夫妻。属于他们的故事,才刚刚掀开扉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