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珩的肩胛还缠着绷带,箭伤未愈,抬手时仍有些发僵。他坐在残江月会馆的窗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袋里半块玉佩——那是母妃高长蓉留给他的,玉质温润,刻着半朵海棠,另一半据说在八叔平阳王手里。窗外,参与“以工代赈”的灾民扛着木料往城东去,新粮仓快封顶了,替换旧年那座漏雨的。
“还疼?”上官鹤端着碗药进来,放在他手边,竹笛别在腰间,“刚收到消息,南瑞在朝堂上哭丧,说江淮流民涌进京城,怕生乱子。八王叔托人递了话,让你最近别单独进宫。”
南珩呷了口药,苦涩漫过舌尖,却不及心口那点沉郁。“父皇要的就是乱。”他指尖敲着窗沿,“新粮仓的粮,我让阿豹混了些陈粮进去,表面是官粮,实则是八王叔通过漕运送来的私粮。皇陵那边……有动静吗?”
上官鹤给伤口换药的手顿了顿,声音放轻:“夜游神的人说,地宫守卫换了批新面孔,比先前紧了三倍。母妃她……应该还好。”
南珩喉结滚了滚,没再说话。他知道母妃高长蓉没走,只是被父皇囚在皇陵地宫,像件拿捏他和平阳王的器物。那年他偷偷溜去皇陵,隔着厚重石门,听见母妃用发簪敲着石壁,唱他幼时听熟的《海棠词》,调子颤得厉害,却没带半分哭腔。
“新仓选址是南瑞提的,”南珩忽然开口,“他那日在殿上看似糊涂,说‘城东高,不易涝’,倒像是在……提醒我什么。”
“提醒?”上官鹤挑眉,“你是说,南瑞知道皇帝要动手脚?”
南珩望着窗外,一队流民扛着木料经过,领头的老汉冲会馆方向作了个揖——那是上次被他从快要倒塌的窝棚里拉出来的人,手里还攥着块救命的干粮,是八王叔的人悄悄分发的。“不好说。”他低声道,“但新仓的防火泥,我让破云龙加了三倍的料。”
话音未落,远处腾起一股浓烟,红焰裹着黑灰直冲天际,正是城东的方向。
“不好!”南珩猛地起身,肩胛的伤口扯得生疼,他抓起桌边的机械臂扣在左腕,“去粮仓!”
上官鹤比他更快,已抓起披风冲出门:“夜游神的人跟我走!”
风里很快卷来焦糊味。等他们赶到时,新粮仓已被火海吞噬,木料噼啪作响,屋顶的横梁烧得通红,时不时砸下几根,溅起一片火星。
“里头还有孩子!”一个妇人跪在地上哭喊,“刚才还在里头捉迷藏……”
南珩没多想,拽过旁边一条湿麻袋裹在身上,转身就要往里冲。上官鹤一把拉住他:“你疯了?机械臂遇高温会失灵!”
“那是活生生的人!”南珩甩开他的手,声音被烟火呛得发哑,“你在外头接应!等我回来。”
他冲进火场,热浪扑面而来,烤得皮肤生疼。机械臂的金属外壳迅速升温,传来一阵刺耳的嗡鸣,关节处开始卡顿。他眯着眼在浓烟里摸索,听见角落里传来孩子的哭声。
“别怕!我来救你们了!”他喊着,循声摸过去,果然摸到三个缩在麻袋堆后的孩子,最大的不过七岁,正死死抱着两个更小的。
“抓住我的衣服!”南珩蹲下身,让孩子们拽紧他的后襟,刚要起身,头顶传来一声脆响——一根烧断的横梁正砸下来。他下意识想用机械臂去挡,却发现关节彻底卡死,动弹不得。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撞开他,是上官鹤。
“你怎么进来了!”南珩又惊又怒,浓烟呛得他咳个不停。
“南珩你是我的人,你敢死试试!”上官鹤嘶吼着,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颤抖,活似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丝。他拽着南珩的胳膊就往外拖,“孩子我来带!”
南珩愣住了。他从未听过上官鹤用这种语气说话。就在这时,又一根横梁砸落,南珩猛地推开上官鹤:“走!”
这一推用了十足的力气,上官鹤踉跄着被推出火场,怀里还紧紧护着那三个孩子。他回头时,只看见南珩被那根烧红的横梁狠狠砸中,玄色的身影在火光里倒下去,脸上的面具碎裂开来,半边脸露在烟火里——眉峰锐利,鼻梁挺直,褪去了江湖侠客的冷硬,也没有皇子的疏离,只剩一片被烟火熏过的苍白。
“南珩!”上官鹤目眦欲裂,想冲回去,却被赶来的夜游神死死拉住。
破云龙带着人扑灭火势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南珩被从横梁下抬出来时,浑身是伤,肩胛骨的旧伤裂开,新添的伤口渗着血,和烟灰混在一起,触目惊心。那张戴了多年的面具碎成几片,散落在他身边,露出了完整的面容。
“机械臂……我对不起老大。”破云龙捧着变形的机械臂,声音发颤,那是他亲手为南珩打造的,此刻却成了累赘。
上官鹤没说话,亲手为南珩清理伤口。他的动作很轻,指尖却控制不住地抖,尤其是摸到南珩后颈那道新添的疤痕时,喉结滚了滚,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知道这道疤,让他想起了母妃高长蓉手腕上那道被锁链磨出的印子。
南珩昏迷了三天三夜。
第三天夜里,他忽然动了动,手指在床沿摸索,像是在抓什么。上官鹤守在床边,立刻握住他的手。那只手滚烫,带着高热的温度,攥得他生疼。
“别……别把她藏起来……”南珩的声音很轻,像梦呓,睫毛上沾着冷汗,“母妃的海棠花……还没开……”
上官鹤的心猛地一缩。他知道南珩说的是什么——那年皇陵外的海棠开得正好,母妃被带走时,发间还别着朵半开的。他俯下身,把声音放得又轻又稳,像是在哄一个受惊的孩子:“我在。花也在。”
南珩的手指紧了紧。
“我在,”上官鹤又说,指尖轻轻蹭过他手背上的青筋,“一直都在。”
这句话说出口,他自己都愣了愣。以前总爱说些玩笑话,耍些小聪明,却从未如此认真地承诺过什么。可看着南珩这副模样,他忽然觉得,所有的嬉皮笑脸都太轻了,只有这三个字,才够分量。
南珩似乎安心了些,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却依旧攥着他的手,不肯松开。上官鹤就这么坐着,直到天光大亮,晨光透过窗棂照在南珩脸上,他才发现,这人睡着时,眉头也是皱着的,藏着解不开的结——是皇陵的石门,是母妃的海棠,是他不敢宣之于口的身世。
“二当家,”阿豹轻手轻脚走进来,递上一张字条,“查清楚了,粮仓的火是人为的,底下埋了硫磺,引火的是南瑞府上的人。但八王叔那边传来消息,说南瑞昨夜偷偷递了封信到平阳王府,里头画着个地宫的简图,标了处松动的石砖。”
上官鹤接过字条,指尖冰凉。他早该想到,南瑞不过是个幌子,真正想置南珩于死地的,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借南瑞的手,既除了心腹大患,又能逼平阳王出手,一石二鸟。
“但奇怪的是,”阿豹又道,“附近的灾民都说,多亏了七殿下的‘以工代赈’,大家手里有活干,有存粮,就算粮仓烧了,也没乱起来。好多人还说……要谢谢离十六大侠。”
上官鹤看向窗外。晨光里,那些参与“以工代赈”的灾民已经又开始干活了,虽然脸上带着疲惫,眼里却有光。他们没去理会朝堂的龌龊,只记得是谁给了他们活下去的盼头。
他低头看向床上的人,南珩的手指还攥着他,似抓住救命的浮木。上官鹤忽然笑了笑,轻轻回握过去。
这场火,烧碎了面具,烧破了阴谋,却烧不灭人心。
南珩醒来时,已是次日午后。肩胛的疼依旧钻心,但喉咙里的灼痛感轻了些。他动了动手指,触到一片温热——是上官鹤的手,正趴在床边睡着,眉头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
他想起昏迷前的事,想起那片火海,想起上官鹤嘶吼的声音,还有那句清晰的“我在,一直都在”。喉结滚了滚,他没敢惊动对方,只是静静地看着,看阳光落在上官鹤的发梢,看他因为梦呓而轻轻颤动的睫毛。
窗外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是那天被救的三个孩子,正在院子里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拖着长长的尾巴,仿若母妃画册里那只冲破樊笼的凤凰。
南珩的指尖轻轻动了动,将上官鹤的手又握紧了些。
这一次,他不仅要救母妃,要护八叔,还要抓住眼前这双手。
谁也别想再把他们分开。
拾貳有话说:私设平阳王是皇帝南煦的八弟,是疼爱南珩的八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