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破局者的枷锁
南珩的肩胛拆了绷带,只留道浅粉色的疤。他坐在残江月会馆的灯下,指尖捻着张泛黄的纸——母族旧案的卷宗摘抄,墨迹洇了边角,是被水浸过的样子。案头残烛跳了跳,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烛火忽明忽暗。
“查到些眉目了?”上官鹤推门进来时,带了身夜露的寒气,手里拎着个酒坛,竹笛在腰间晃了晃,“楚归鸿刚遣人送了坛梨花白,说是他姑姑当年亲手酿的。”
南珩抬眼看了看。楚归鸿的姑姑是楚皇后,南瑞的生母。这坛酒来得蹊跷。他接过酒坛,泥封上果然刻着朵海棠,偏生与母妃玉佩上的花纹分毫不差。指腹蹭过那冰凉的花纹,喉间莫名发紧。
“他还留了句话。”上官鹤从袖里摸出张字条,放在烛火旁烘了烘,“说‘有些账,记在纸上才算数,记在心里会成魔’。”
南珩展开字条,墨迹新鲜,是刚写就的。他猛地记起前几日在楚归鸿书房瞥见的蓝封皮册子,当时只当是寻常杂记,此刻想来,册页间露的那行字——“七皇子南珩,登基元年冬,独居养心殿,碎海棠玉佩”——竟与字条字迹有几分像。
“去楚归鸿那儿。”南珩起身时,袖袋里的半块海棠玉佩硌着掌心。那是平阳王托人送来的,说“珩儿,凑齐了,或许能解你母妃的困局”。
楚归鸿的书房向来堆得乱糟糟,今儿却不同。案上的书册摆得齐整,最上面那本蓝封皮册子敞着,页边卷得厉害,显见得被翻了无数遍。南珩走过去,指尖刚要触到纸页,楚归鸿猛地抽走册子,袖口带倒了案边的旧砚台,墨汁溅在他手背上,黑了一片。
“瞎看什么?”楚归鸿的笑僵在脸上,硬把酒壶往他手里塞,“喝酒喝酒,梨花白得热着喝才够味。”他手背上的墨汁顺着指缝往下滴,滴在册子封皮上,晕开一小团黑。
上官鹤眼尖,扫见册页上自己的名字,后面跟着行小字:“火场余生,三年后为护南珩,死于乱箭穿心”。他不动声色地用肘弯碰了碰南珩,指尖在他掌心飞快划了个“走”字——那力道,比寻常暗号重了些,带着点急。
出了楚府,夜色浸得人骨头凉。南珩的脚步沉得很,石板路被踩得“踏踏”响。“你看见什么了?”他低声问,呼出的气在冷夜里凝成白雾。
“没什么。”上官鹤踢着路边的石子,石子滚进暗沟,发出“咚”的轻响,“就是觉得楚归鸿今天像揣了颗炸雷,坐立不安的。”
夜风卷着槐树叶落下来,打在南珩手背上,凉得像冰。他倏然顿住脚:“那本册子,我前几日见过。上面写着‘南珩,登基后孤独终老’。”
上官鹤的脚步也顿了。他仰头看月亮,月盘被云遮了半边,朦朦胧胧的。沉默片刻,他嗤笑一声:“什么狗屁册子,还不如我画的‘拆皇宫种竹图’实在。”话虽如此,他踢石子的力道却重了,像是在撒气。
那夜,两人都没睡好。
南珩在灯下翻母族卷宗,烛芯爆了个花,照亮了卷宗夹层里掉出的纸。不是他抄的那些,字迹与楚归鸿那本册子如出一辙:“高氏一族冤案,实为南煦忌惮兵权所构陷,南珩查案必触逆鳞,需以自身性命要挟平阳王,方有几成可能定罪南煦……”
字字句句,在暗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像谁在耳边磨牙。
他猛地推开门,上官鹤的房里还亮着灯。窗纸上,那人正对着张纸发呆,侧脸被灯光照得半明半暗,纸上是楚归鸿那本册子的残页,边角有火烧的焦痕。
“你也找到了?”南珩的声音发哑,像被砂纸磨过。
上官鹤把残页推过来,上面赫然写着他的结局。“这就是你说的‘孤独终老’?”他指尖敲着纸页,敲得“笃笃”响,忽然低笑起来,笑声里裹着股气,“合着我就是你登基本命里的垫脚石?死了还得给你留个‘孤独’的名声?”
南珩没说话,猛地抓起桌上的酒坛往地上摔。“哐当”一声,酒液溅起来,打湿了那些写满“命运”的纸页,酒香混着墨味漫开来。“谁要这狗屁皇位。”他声音发颤,从袖袋里摸出那半块海棠玉佩,狠狠砸在青石板上,脆响在夜里荡开,惊飞了檐下的夜鹭。玉佩瞬间裂成两半,断面也在灯下泛着冷光。
“你干什么!”上官鹤伸手去捡,被南珩攥住手腕。那力道,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这皇位谁想要谁要,”南珩盯着他的眼睛,火光在他瞳孔里跳,“我只要你。”
上官鹤的喉结滚了滚,反手把那些残页拢到一起,摸出火折子划亮。火苗舔着纸边,把“乱箭穿心”“孤独终老”烧得蜷起、发黑。“我偏要活,”他看着灰烬飘起来,像无数细碎的蝶,“还要拉着你一起活。”
窗外传来“吱呀”一声,是廊下的旧木门被风吹动。楚归鸿站在那里,手里攥着半本烧黑的册子,指节因为用力泛白。见他们望过来,他摸了摸鼻子,难得没扯闲话:“上一世……你们没撑过三年。”
南珩的眉峰竖起来,指尖下意识攥紧了。
“我不是什么观剧者,”楚归鸿走进来,一脚踢开脚边的酒坛碎片,碎片在地上滑出段距离,“我是走过来的人。”他从怀里摸出块玉佩,玉佩边缘有道细微的磕碰痕,与南珩那半块的缺口严丝合缝,“上一世,你为了救高贵妃,用这玉佩换了平阳王出兵,结果……”
他顿了顿,声音沉得像浸了水的棉絮:“平阳王战死,高贵妃被赐毒酒,你在龙椅上坐了三十年,临终前手里还攥着片烧焦的竹笛。而上官鹤……确实死在了乱箭里,死的时候,还喊着你的名字。”
“那本册子,上一世就摆在你父皇的御案上,”楚归鸿的目光落在地上的灰烬里,“我偷看过,记了个大概。这一世本想当个看客,可……”可那日火场,南珩扑过去挡箭的瞬间,他忽然想起上一世乱葬岗里,那具被箭射穿的躯体,终究没忍住。
上官鹤抓起桌上的竹笛,敲了敲楚归鸿的肩膀,笛身碰出清越的响:“谢了,不过这一世,剧本改了。”
南珩弯腰捡起那半块裂了的玉佩,指尖摩挲着上面的海棠花纹,花纹被磨得光滑,是岁月的痕迹。“楚兄,我母族的冤案,”他看向楚归鸿,“上一世,你查到多少?”
楚归鸿从怀里摸出张地图,地图边缘卷了毛,像是被反复折过:“高将军当年的副将还活着,在江淮卖茶。你们查粮仓失火时救的那个老汉,就是他的人。”
南珩把地图折好,塞进上官鹤手里。“第一步,去江淮。”他看着地上的灰烬被夜风吹散,“把他们写的结局,改成我们要的。”
上官鹤把地图揣进怀里,忽然想起什么,从袖袋里摸出张纸——是他画的“残江月扩建图”,这次没画皇宫,只画了座带院子的小屋,院里有两棵竹,窗台上摆着两盏灯笼,灯笼穗子被风吹得歪歪的。
“改这个怎么样?”他把画递给南珩,指尖有点烫,好似是被烛火烤过,“结局就定在这儿,咱俩,还有高贵妃,或许……再加个总爱嗑瓜子的南瑞。”
南珩接过画,指尖触到纸页上未干的墨迹,墨迹在灯下泛着浅光。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纹路柔和了些。想起火场里上官鹤嘶吼的“你是我的人”,想起方才摔碎玉佩时的决绝,喉间发紧。
“就这个。”他把画折成小块,塞进贴身的衣襟,那里贴着心口,能感受到纸页的粗糙,“谁也改不了。”
楚归鸿在旁边“啧”了一声,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眼——南珩正低头给上官鹤整理被风吹乱的衣领,指尖拂过上官鹤颈后的碎发,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月光从窗棂挤进来,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宛如一幅没画完的画。
他摸了摸袖袋里那半本烧黑的册子,上一世的结局还在上面,但此刻看来,倒像是句过时的戏文了。
夜风穿过会馆的回廊,吹起满地的槐树叶,沙沙作响。远处更夫敲了三更,梆子声在夜里荡开,清越,且带着新生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