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流年2·宛瑜篇
寒意如刀,拂晓时劈开天幕,冷风卷着沙砾往人骨缝里钻。
盛瑜立在军营中央,一袭红衣在灰黄天地间烧得刺眼,手里那柄玉骨蒲扇慢悠悠摇着,扇面扫过凛冽的风,倒像是在戏台上扇开了满堂彩。
他身姿挺拔如松,眉眼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疏朗,落在这群浑身汗臭、铠甲带血的糙汉中,活像幅错投了战场的工笔画。
军营里的日子,盛瑜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晨起赖床,吃饭挑剔,见了老兵还会插科打诨。可真论起操练,他眼风扫过哪个士兵出了错,一声"重来"能冻得人头皮发麻;查岗时发现帐篷漏了风,连夜让人拆了重搭,半句含糊都没有。
这里的粮食是糙米混着沙,住处是漏风的帐篷,哪有盛府里的锦缎被褥、玉盘珍馐?
可盛瑜觉得,这是他活了十多年最舒坦的日子。
没有宫里那些藏在笑里的刀子,没有官府里明争暗斗的算计,更不用看那个老皇帝的脸色——前一秒还赏你黄金万两,后一秒就能因为你眼神多瞟了宫女一眼,就把你拖去杖责三十。
唯一的憾事,是看不见阿宛。他摸了摸袖袋,那里本该有半块阿宛亲手做的桂花糕,如今只剩点碎渣子,混着沙砾硌在心头。
不过数月,北风里就卷来了匈奴的马蹄声……
黑压压的敌军压境,祁国边境烽火连天。盛瑜披甲上阵,枪尖挑落了三个匈奴骑兵,可回头一看,敌军的旗帜像乌云般漫过地平线——六万多人,而他手里,满打满算只有不到两万将士。
"援军呢?他娘的援军死哪儿去了!"副将军张玄的铠甲上还沾着血,在帅帐里大步流星地踱着,铁靴碾过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再不来,咱们都得成肉泥!"
军师拈着胡须的手在发抖,案上的地图被冷汗洇出了一小片湿痕:"按眼下的粮草和兵力算,撑死了...十天。"
前有豺狼虎豹,后有数十万百姓。退一步,边境的城池就会被踏平,百姓会被掳走为奴;进一步,兵力悬殊,无异于以卵击石。
士兵们坐在地上,有的用刀鞘磕着地面,有的望着远处的狼烟发呆,连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叹息。
唯有盛瑜,还坐在帅帐门口的石阶上,红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手里的蒲扇早换成了长枪,枪尖戳在地上,他却笑得像个看热闹的局外人。
笑什么?笑自己傻,还以为能凭这两万人守住国门;笑那个老皇帝,怕是早就盼着他死在这儿,好把盛家手里的兵权收回去;笑自己年少时还想着"忠君报国",如今才明白,在帝王眼里,他和这些士兵,不过是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
援军?不必等了……
他心里那点少年时的热血,早就被宫里的算计、朝堂的倾轧浇得透心凉,如今在这漫天风沙里,更是连点火星子都不剩了。
累了,真的累了,只是...阿宛还在等他回去看雪呢。
第三日,匈奴的铁骑踏破了第一道防线。
"降者免死!"匈奴将领的嘶吼裹着风传过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祁国的废物们,趁早放下武器,还能留个全尸!"
盛瑜提着枪站起来,红衣上溅满了血,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他抬头望了望,身后的城池里,还有百姓的炊烟在袅袅升起——那是他要守的地方,是阿宛曾经说过"想去看看"的人间。
他突然想起阿宛说"北疆的雪会盖过所有伤口",原来他连等雪的机会都没有……
匈奴的铁骑踏过护城河时,冰面咔嚓作响,像无数冤魂在哭。
盛瑜不想像那些忠臣一样,找棵歪脖子树吊死,用尸体表忠心。
他是盛瑜,是枪挑过猛虎、箭射落过雄鹰的盛瑜,要死,也得死在战场上的……
长枪指向敌军,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士兵耳朵里:"祁国的儿郎,身后是家,往前,是命。想活的,跟我冲!"
话音未落,红缨枪已刺穿为首胡将的咽喉。红衣如血,在乱军之中劈开一条路。
身边的兵卒一个个倒下,甲胄碰撞声、兵刃入肉声、百姓的哭嚎声混在一起,成了北疆最凄厉的晨曲。
盛瑜想起阿宛绣的那块"平安"帕子,想起江南的沉水香,想起闹市口那棵老槐树——原来人快死的时候,脑子里闪过的,全是这些软乎乎的东西。
他左臂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却偏要仰头笑:"老子是祁国人,死也死在自己的地界上!"
最后望了眼南方,那里有他想护的人,有他没兑现的诺言。攥着桂花糕碎渣的手彻底松开,沙砾混着糕点渣滚进雪地里……
"阿宛......"血沫从嘴角涌出来,"等不到雪了啊......"
十日后,雪落北疆。
漫山遍野的白,盖不住焦黑的城垣,掩不住尸骸的狰狞。
匈奴的狼旗插在城头,风一吹,猎猎作响,像在嘲笑这场惨烈的败局。
地上的血结成了冰,又被新的血融化,汇成一条条暗红的小溪,渗进干裂的土地里。
远处的城池,安静得可怕,百姓的哭喊声被风雪吞了去,只剩风雪卷着沙砾,打在那摊混着桂花糕渣的血迹上——雪落了,却盖不住他没说出口的那句"我也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