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道堂的铜缸里残雪未消,几株腊梅从缸沿探出身来,金黄花瓣上凝着冰珠,在天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安陵容踩着覆雪的青石板进门时,檐下候着的宫女太监齐刷刷跪了一地,声浪般的"恭喜小主"撞得廊下冰棱簌簌坠落。
她扶着宝鹃的手跨过门槛,目光淡淡扫过众人
为首的管事太监嘴角堆着笑,眼角却瞟着她鬓边的赤金步摇。
几个小宫女交头接耳,袖底露出半块新得的赏钱锦帕。
"都起来吧。"安陵容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冷意:"本宫头次承宠,知道你们辛苦了。"
她顿了顿,见众人仍弓着身子不敢动,便从袖中取出个锦袋,随手倒出两把碎银散在地上。
银币落玉阶的脆响里,她忽而冷笑一声:
"赏钱人人有份,可要是让本宫听见什么不该听的闲言碎语......"
话音未落,旁边一个小宫女猛地打了个寒颤,头上的衔珠发簪险些掉落。
宝鹃适时上前一步,尖细嗓子划破寂静:
"小主仁慈,赏了钱便都散了吧!再敢围在这里探头探脑,仔细你们的皮!"
众人如蒙大赦,叩谢着退下时,安陵容已转身进了内殿,指尖拂过窗棂上的冰花,那冰凉触感让她想起养心殿的金砖。
"小主可是累了?"宝鹃忙着添了暖炉,又捧来一盏牛乳茶,"要不歪在软榻上歇会儿?"
安陵容接过茶盏,瓷壁的温热熨着指尖,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
她望着窗外晃眼的雪光,忽然想起皇后递来的那串夜明珠,珠子里流转的紫光仿佛还在眼前晃荡。
"我身子不适,"她将茶盏搁在桌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你去太医院请位太医来。"
"是。"宝鹃应声退下,棉鞋踩在雪地上悄无声息。
太医院的天井里堆着半人高的药渣,几只麻雀在药柜间跳来跳去,啄食着散落的枸杞。
院判章弥正对着盏油灯核对方子,银簪似的笔尖在宣纸上划过,留下一行行蝇头小楷。
宝鹃屈膝行礼时,见他案头压着的正是皇后的保养方子,上面"东阿阿胶""鹿角胶"等温补药材列了长长一串。
"院判大人,我家安小主身子不爽,劳烦您走一趟?"宝鹃说着递上荷包,里头沉甸甸的分量让章弥眼皮微抬。
章弥捻着山羊胡沉吟片刻,目光瞟向角落里的温实初——那年轻人正埋首看着本《千金要方》,青布直裰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
"不是本院判推脱,"章弥堆起笑将荷包塞回,"这是给皇后娘娘拟的方子,出不得半点差池。"
他转身走向温实初,靴底碾过药渣发出沙沙声响。
"温大人,安小主身子不适,你替本院判走一趟吧。"
温实初慌忙合上书卷,见是章弥吩咐,连忙拱手应下。
他提起半旧的药箱时,箱角的铜皮已磨得发亮,露出底下暗沉的木色。
宝鹃瞧着他清秀却略带拘谨的模样,忽然想起小主提过的莞常在,便笑道:
"温大人可是给莞常在瞧病的那位?"
温实初闻言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正是。"
他随宝鹃走出太医院时,檐角冰棱突然断裂,砸在青石板上碎成几瓣,恰似他此刻有些慌乱的心绪。
这位安小主竟知道他?
延禧宫的乐道堂里燃着银丝炭,暖雾氤氲中,安陵容正临窗坐着。
见温实初进来,她不由微微一怔。
记忆里那个在甄府后院匆匆一瞥的年轻太医,竟比印象中更显清瘦,眉骨间带着股书卷气的执拗。
温实初跪地请安时,药箱不慎碰在门槛上,发出"咚"的轻响。
他慌忙抬头,正撞见安陵容含笑的目光,那眼神里的熟稔让他愈发拘谨:"小主恕罪,微臣......"
"温大人不必多礼。"安陵容抬手虚扶,鬓边步摇的珍珠流苏晃出细碎光影。
"入宫前我曾在甄府小住,常听莞姐姐提起你。"
她故意顿了顿,见温实初眼中闪过一丝触动,才接着道:"姐姐的病,多亏大人悉心照料。"
这话似是暖流注入冰湖,温实初紧绷的肩线松了些。
他铺开脉枕时,见安陵容腕间缠着条藕荷色纱巾,纱上绣着的并蒂莲已有些褪色。
三指搭在脉门上的刹那,他眉头微蹙。
脉象迟滞如冬溪结冰,果然是虚寒之症。
"小主脉象迟而无力,乃虚寒之候。"温实初收回手,从药箱里取出磁石镇纸压住医案。
"此症易致月信紊乱,若想有孕,需得好生调理。"
安陵容指尖轻轻摩挲着帕子边角,心里却暗自冷笑。
皇后赏她那串阴寒的夜明珠,怕就是算准了她这虚寒体质。
面上却做出担忧模样:"有劳大人费心,不知该如何调理?"
"小主不必忧虑。"温实初提笔写着药方,墨汁在宣纸上洇出沉稳的黑、
"只需服几剂温经汤,再辅以羊肉生姜药膳,两三月便可好转。"
他忽然抬头,见安陵容欲言又止,便放下笔道:"小主还有何吩咐?"
安陵容望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日头,将帕子绞出几道深痕:
"我听闻......有孕之人房中不宜放夜明珠,不知可有此说?"
温实初愣了愣,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砚台边缘的冰纹。
他想起太医院藏本里记载的西域异宝,沉吟道:
"夜明珠性属阴寒,若久置孕妇房中,确有损伤胎气之虞。"
"那......若不慎接触,会有何后果?"安陵容的声音陡然轻颤,仿佛寒风中的枯叶。
"轻则胎动不安,重则......"温实初喉头滚动,终究不忍说得太直白,只低声道:"总之需得谨慎。"
他收拾药箱时,见安陵容脸色苍白如纸,不由多问了句:"小主可是得了什么夜明珠?"
安陵容猛地回神,勉强扯出笑来:"不过是听人说起,随便问问罢了。"
她起身相送时,袖中那串珠子的凉意似乎透过锦缎渗了出来,在掌心凝成一点寒冰。
温实初走后,乐道堂的寂静突然变得沉重。
安陵容走到妆台前,推开镜匣。
里面躺着皇后赏的夜明葡萄珠,此刻在残阳下泛着诡异的紫光,每颗珠子都像只微睁的眼,幽幽盯着她。
她伸手想拿,指尖却在触到珠子的瞬间猛地缩回。
那冰凉里竟裹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甜香,和她昨夜在皇后袖口闻到的一模一样!
"小主!"宝鹃推门进来时,见安陵容对着镜子发呆,脸上没什么血色。
"皇上派人送东西来了!"
话音未落,小厦子已领着几个太监进来,手里的托盘堆得满满当当。
湖蓝色的云锦匹料上绣着缠枝莲,赤金点翠的凤凰步摇在灯下流光溢彩,最打眼的是那只描金漆盒,里面盛着一斛波斯螺子黛,墨绿的粉末在匣中泛着幽光,恰似深潭里的青苔。
"小主吉祥!"小厦子笑得满脸褶子,特意将螺子黛捧到最前头,"皇上说小主眉黛如画,特赏这个。"
安陵容接过螺子黛时,指尖触到盒底的冰凉,忽然想起温实初说的"阴寒之物"。
她抬眼望向小厦子,见他袖口露出半截明黄穗子,便笑道:"有劳厦公公跑这一趟。"
说着从妆台上取过个金镶玉的头面塞进他手里。
"这点心意,给公公买杯茶喝。"
小厦子掂量着头面的分量,笑得更欢了:"小主这是折煞奴才了!奴才这就回去复命。"
等人都走净了,安陵容才将螺子黛和夜明珠并排放到桌上。
两种名贵物事在烛火下交相辉映,螺子黛的墨绿与夜明珠的紫蓝纠缠在一起,竟像幅诡谲的画。
她拿起一枚螺子黛在掌心碾磨,细腻的粉末沾在指尖,散发出清苦的药香。
这东西虽名贵,却比那串带着甜香的珠子干净得多。
"宝鹃。"安陵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去取个珐琅小罐来,把这珠子收好了。"
她顿了顿,见宝鹃有些迟疑,便补充道:"就放在库房最里头,别让旁人看见。"
宝鹃应声去了,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细小的雪粒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