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福宫
贵妃刚落座，绣着缠枝莲纹的锦缎裙摆还未完全抚平，想起方才长春宫请安时的情景，胸口便像堵了团浸了水的棉絮，闷得发疼。
“哟，主儿这是怎么了？怎么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双喜端着描金茶盘进来，脚步放得极轻，茶盘里的汝窑白瓷茶杯稳得没晃出半滴水。
她眼尖，刚跨进殿门就见贵妃眉头拧成了疙瘩，放在膝头的手紧紧攥着一方藕荷色绣帕，帕角的珍珠流苏都被扯得直晃，忙把茶盘搁在旁边的花几上，凑上前小声问。
她没去长春宫，自然不知道那边的龌龊，只当贵妃是被谁怠慢了。
贵妃正愁一肚子火气没处撒，听见双喜的声音，火气更盛。
她抬手就去抓花几上的汝窑茶杯，指尖刚触到冰凉的杯壁，又猛地顿住，这杯子太贵重，砸坏了皇上那边问起来不好交代。
她眼风一扫，瞥见花几另一侧的果盘里，摆着刚从冰鉴里取出来的柑橘，橙黄的果皮上还凝着水珠，透着新鲜劲儿。
她手腕一扬，随手抄起个柑橘就朝双喜砸过去，声音发颤，带着压不住的怒意：“滚！都给本宫滚出去！”
柑橘“咚”一声砸在金砖地上，滚了两圈，表皮撞裂了道小口，清甜的汁水顺着裂缝渗出来，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双喜早见惯了贵妃的脾气，知道她这是气极了要发泄，非但不慌，还忙不迭地弯腰去捡。
她手指捏着柑橘裂了口的地方，忍着笑，嘴角憋得发红，抬头时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奴才谢主儿赏赐，奴才告退。”
说着，还偷偷抬眼瞟了贵妃一眼，见贵妃嘴角抿着，分明是快忍不住要笑了，才敢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到了殿门口，还回头望了一眼，见贵妃没再发火，才放下心来，悄悄带上门。
贵妃被她这副模样逗得嗤一声笑出来，可脸上还绷着，刚要起身喊住她，就被旁边的茉心拦了下来。
茉心快步上前，伸手轻轻按住贵妃的胳膊，手指力道适中，既不让人觉得冒犯，又稳稳拦住了她的动作。
“主儿，您松松心，跟双喜置气不值当。”她声音放得柔，眉头却蹙着，眼神里满是担忧，说话时还下意识地瞟了眼殿门，怕外面的人听了去。
贵妃本就憋着火，被茉心一拦，火气又上来了，猛地甩开她的手，语气冲得很：“那本宫跟你置气就值当了吗？！你在长春宫拉着本宫做甚？难不成你也向着娴妃她们？”
她越说越气，胸口微微起伏，攥着帕子的手更紧了，帕子上绣的并蒂莲都被扯得变了形。
茉心吓了一跳，忙屈膝福了福身，语气急切又恭敬：“主儿，奴婢对您一直都是忠心耿耿，怎能会有二心？”
她直起身，快步走到殿门口，伸手撩开门帘一角，确认外面没人偷听，才又退回来，凑到贵妃耳边，声音压得极低：“主儿，如今您虽身居高位，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但依奴婢愚见，主儿您现在势单力薄，很难防范皇后与娴妃她们。”
贵妃撇了撇嘴，语气里满是不屑，可眼神却虚了些：“皇后娴妃无所出，本宫好歹还有大阿哥永璜抚养，她们又拿什么跟本宫争？”
她嘴上硬气，心里却忍不住犯嘀咕，大阿哥虽养在她名下，可毕竟不是亲生，宫里的人看风向说话，若是她失了宠，这抚养的情分又能算什么？
茉心却不顺着她的话，反而语气更沉了些，声音压得更低：“主儿，娴妃无子，可皇上如今最宠她，昨日还赏了她江南新贡的云锦，她要是想有子嗣，不过是早晚的事。”
她顿了顿，见贵妃的脸色慢慢沉下来，才继续说：“主儿，咱虽有高大人得皇上信任，可高大人常年在黄河边治理水患，远在千里之外，远水救不了近火。而主儿您虽受宠，可如今有娴妃在，皇上已经多日未踏入咱们咸福宫半步了。”
“上次您让小厨房做了皇上爱吃的豌豆黄，送到养心殿，不也被李玉公公原封不动地送回来了吗？”
这话像根针，狠狠扎在贵妃心上。
她脸上的不屑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慌乱，身体不自觉地坐直了些，往前倾了倾，声音压低，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那你想怎么办？”
茉心左右看了看，又往门口走了两步，确认门帘关得严实，才折回来，几乎贴在贵妃耳边，用气音说：“笼络、结派。”
四个字，说得又轻又重，眼神里满是坚定。
贵妃再蠢笨，也明白茉心的意思。
可她皱着眉，心里犯起了嘀咕，后宫里的妃嫔，她能拉拢谁呢？
纯妃、海贵人跟娴妃走得近，庆贵人靠着皇后，婉常在天天躲在宫里抄经，玫嫔出身低……
她正琢磨着，就听见茉心说：“奴婢认为，宸嫔不失为一个最佳选择。”
“宸嫔？”贵妃猛地抬眼，声音拔高了些，又赶紧压低。
她想起那个伶牙俐齿的女人。
上次在御花园，宸嫔穿着水绿色的宫装，站在皇上身边，几句话就逗得皇上哈哈大笑，眼尾上挑的样子，活像个魅惑君上的狐狸精。
当时她就看得气不打一处来，觉得宸嫔不过是个靠着巧舌如簧讨皇上欢心的小蹄子，打心底里看不上。
贵妃鼻子里哼了一声，嘴角撇得老高：“本宫还没有沦落到靠一个小小嫔位获得恩宠的地步。”她说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紫檀木椅的扶手，指甲盖都泛了白。
她是贵妃，位分比宸嫔高了两级，让她去拉拢一个嫔，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茉心知道她的顾虑，忙解释：“娘娘误会了。奴婢不是让您靠宸嫔争恩宠，是让您拉她做个助力。”
她掰着手指，细细分析：“如今后宫里，纯妃上次在太后宫里帮娴妃说话，您是瞧见的。海贵人的父亲和娴妃的哥哥在户部当差，是同僚，她们自然是一伙的。庆贵人的母亲是皇后的远房表妹，早就投靠了皇后。婉常在性子软，又不爱掺和这些事，拉不动。玫嫔是南府出来的乐技，没家世没背景，就算拉过来也帮不上忙。”
“只有宸嫔，她聪慧，上次太后宫里的牡丹开得晚，还是她出主意用温水浇根，才让牡丹赶上了太后的寿宴，深得太后信任。而且她虽受宠，却从不跟娴妃她们掺和，如今正是拉拢的好时候。”
“若将她拉拢过来，太后那边有个照应，宫里也多个人帮着咱们盯着娴妃的动静，对咱们可谓百利而无一害。主儿，您说呢？”
贵妃听着，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心里仍是万分犹豫。
拉拢一个自己看不上的嫔，实在拉不下脸。
可转念一想，茉心说的句句在理，她如今看着位高，可娴妃得宠、皇后有家族撑着，真要是被她们联手算计，她连个帮腔的人都没有。
这后宫里，失宠失位不过是一夜之间的事，她虽身居贵妃之位，可不知何时何刻，这位置就会被其他人抢占而去。
她望着殿内袅袅的烟丝，忽然觉得疲惫。
这偌大的紫禁城，红墙高瓦，金壁辉煌，可一旦踏入这里，她们就不再是自己了。
从前在家做小姐时的天真烂漫，早就被宫墙磨没了。
她们日复一日算计着、争斗着，所为的，不过是家族的荣耀、皇上的恩宠、更高的位分。
那些所谓的姐妹情分、君臣礼数，不过是用来抚慰自己虚妄的幌子罢了。
贵妃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容本宫再想想，你先下去吧。”
茉心见她松了口，也不再多劝。
话说多了反而容易惹贵妃反感。
她恭恭敬敬地屈膝行礼：“是。”说着，又看了贵妃一眼，见她神色疲惫，便轻声补了句：“主儿要是累了，就歪着歇会儿，小厨房炖了冰糖燕窝，等会儿奴婢给您端过来。”说完，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慈宁宫的院子里，那棵上百年的老槐树枝繁叶茂，浓荫如盖，把半个院子都罩在阴影里。
廊下挂着的竹帘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发出沙沙的声响，殿内燃着清淡的百合香，驱散了暑气。
太后斜倚在铺着厚厚软垫的楠木圈椅上，手里捏着串紫檀木佛珠，手指慢悠悠地捻着，眼睛半睁半闭，透着几分慵懒。
“儿臣给皇额娘请安。”
弘历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常服，领口袖口绣着暗纹，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打扰了太后休息。
他走到太后面前，规规矩矩地屈膝行礼，腰弯得很低，语气恭敬。
太后听到声音，缓缓睁开眼，嘴角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抬手摆了摆：“快起来吧。今日怎得有空来哀家这里？天热，皇帝也要注意身体，好好休息，别总在养心殿熬夜批奏折。”她说着，伸手拍了拍旁边的空位，示意弘历坐下。
弘历谢了恩，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接过宫女递来的凉茶，抿了一口，才开口：“谢皇额娘关心。儿臣今日来，是想询问皇额娘的意见。”
太后捏着佛珠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他，眼神里带着几分疑惑：“哦？什么事，还要来问哀家？”
弘历放下茶杯，语气诚恳：“如今酷暑难耐，养心殿虽摆着冰鉴，可也抵不住这日头毒。儿臣想着，再过几日，就携您和后宫的妃嫔们一起去圆明园避暑，那边林深树多，比宫里凉快些，您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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