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白的花瓣落了满地,被风一吹,便打着旋儿飘向廊下。
一位妙龄少女正提着绣着缠枝海棠的裙摆,在廊间轻快地跑着。
她梳着双丫髻,鬓边簪着两朵新鲜的白茉莉,浅碧色的宫装裙摆扫过台阶上的花瓣,留下一串轻盈的脚步声。
“小姐,你慢点……当心脚下的石子!”身后跟着的贴身丫鬟雨莲,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小跑着追上来,额角沁出了薄汗,声音里满是焦急。
少女却像没听见似的,忽然脚步一顿,整个人定在了原地,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不远处的芍药圃,那圃里开着一大丛重瓣芍药,粉的、紫的、白的,层层叠叠的花瓣裹着金黄的花蕊,引得几只彩蝶在花间上下翻飞,实在惹人喜爱。
她看得入了神,连身后雨莲的呼喊都忘了回应。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芍药圃旁的石子路传来。
一众小太监簇拥着个穿明黄色锦袍的小男孩走了过来。
那男孩约莫七八岁的年纪,梳着总角,额前留着齐眉的刘海,锦袍上绣着小小的五爪龙纹,虽年纪小,却透着股与生俱来的贵气,正是年幼的弘历。
小太监们都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有的手里捧着茶盘,有的提着装点心的食盒,生怕怠慢了这位阿哥。
两拨人正好在廊下撞见。
雨莲眼尖,先看见了弘历身上的明黄锦袍,吓得赶紧拉了拉自家小姐的衣角,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声音恭敬又带着点怯意:“奴婢雨莲,携家主给阿哥请安。阿哥吉祥。”
被称作小姐的少女这才回过神,见雨莲跪了,自己也忙要屈膝行礼,可大概是刚才跑得太急,又看芍药看愣了神,动作慢了半拍,脸上还带着点未散的红晕和茫然。
雨莲跪在地上,见自家主子还站着,心里急得不行,悄悄伸手扯了扯她的裙摆。
“无妨,免礼吧。”弘历摆了摆手,声音清脆,眼神却好奇地落在少女身上。
这姑娘穿着家常的浅碧色宫装,不像宫里的宫女,也不像常见的宗室小姐,眉眼伶俐,脸上还带着点跑出来的热气,看着格外鲜活。
他往前走了两步,问道:“你是谁?怎么会在御花园里?”
少女这才彻底缓过神,规规矩矩地福了福身,声音细软却清晰:“回阿哥的话,臣女是佐领富察·翁果图之女,富察·姝筱。今日随阿玛入宫,因阿玛去见皇上了,臣女便带着丫鬟来园子里逛逛,叨扰了阿哥,还望阿哥恕罪。”
弘历皱着小眉头想了片刻,忽然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了什么,拍了拍手道:“哦!我记起来了!你有个姐姐,叫富察·琅嬅,对吧?前几日皇阿玛还提过,说翁果图大人有两个女儿,都是知书达理的姑娘。”
姝筱没想到他竟记得姐姐的名字,脸上露出几分惊喜,笑着点头:“阿哥真是好记性!琅嬅正是臣女的姐姐。”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微微弯起,像盛满了春日的阳光,看得弘历心里也亮堂起来。
弘历见她说话时还带着点拘束,小手不自觉地攥了攥锦袍的衣角,便转头对身后的小太监们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吧,到那边的亭子等着。我想自己在这里玩会儿,不用你们跟着。”
小太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都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他们是奉命伺候阿哥的,要是让阿哥单独待着,万一磕着碰着,或是遇到什么意外,他们可担不起责任。
领头的小太监犹豫着开口:“阿哥,这……不太妥当吧?万一您有什么需要,奴才们离得远了,怕照应不上……”
弘历见他们不肯退,小脸上顿时露出了点小大人的严肃,叉着腰道:“怎么?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他故意板起脸,学着皇阿玛说话的语气:“你们要是再磨磨蹭蹭,信不信我去告诉皇阿玛,说你们仗着伺候阿哥,就肆意妄为,敢违抗我的吩咐?到时候,仔细皇阿玛治你们的罪!”
小太监们哪里敢真的让阿哥去告状,一听这话,忙齐刷刷地躬身行礼:“奴才们不敢!奴才们遵旨!”
说着,他们便都往后退去,退到不远处的沁芳亭下站定,眼睛却紧紧盯着廊下的方向,生怕弘历有半点闪失。
见小太监们都退远了,姝筱这才松了口气,脸上的拘束少了些。
她转头对雨莲说:“雨莲,你也去亭子那边等着吧,我跟阿哥说说话。”
“是,小姐。”雨莲应了一声,又担忧地看了姝筱一眼,才提着裙摆,快步走到沁芳亭下,和小太监们站在了一起。
廊下只剩下弘历和姝筱两人。
弘历凑近了些,仰着小脸,语气热络:“我叫弘历,你以后不用叫我阿哥,就叫我弘历哥哥吧,我不喜欢听别人一口一个阿哥地叫我,听着生分。”
姝筱脸颊微微泛红,抿着嘴笑了笑,声音轻细却甜软:“是,弘历哥哥。”
两人年纪相仿,又都是活泼性子,没了旁人在场,顿时没了拘束。
弘历拉着姝筱去看芍药圃里的蝴蝶,教她辨认哪只是凤蝶,哪只是粉蝶。
姝筱则从袖袋里掏出一颗用锦纸包着的糖,递给弘历。
那是阿玛从江南带回来的薄荷糖,含在嘴里凉丝丝的。
弘历接过糖,剥了纸就塞进嘴里,甜凉的味道在舌尖散开,他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从园子里的花,聊到家里的小玩意儿,又说到读书时的趣事,玩得忘乎所以,连时间都忘了。
玩累了,两人便坐在廊下的石凳上休息。
弘历揪着石凳旁垂下来的藤蔓,忽然想起刚才姝筱说随阿玛入宫的事,便问道:“姝筱妹妹,你今日入宫是为何呀?我记得外臣的子女,是不能随意入宫的,除非有皇上的旨意。”
姝筱把玩着自己的发梢,声音轻快:“今日阿玛被皇上召见,要商议边境的差事。我在家实在闷得慌,就缠着阿玛,让他带我一起来宫里看看。阿玛最疼我,拗不过我缠磨,便答应了,还特地跟宫门的侍卫说了一声呢。”
弘历听了,忍不住笑起来,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尖:“没想到你也会像我一样贪玩。”
姝筱听着他的话,脸上的笑容却慢慢淡了下去,眼神也变得失落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石凳的边缘。
弘历见她突然不开心了,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忙收起笑容,有点慌张地问道:“你怎么了?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他凑过去,小声哄道:“好啦好啦,都是我的错,你别不开心了,好不好?”
姝筱忙摇了摇头,眼睛里泛起了点水光,却强忍着没掉下来,声音轻轻的:“不是的,弘历哥哥,你没说错话。”
她吸了吸鼻子,缓缓道:“我之所以缠着阿玛带我校服,不是因为贪玩……是因为阿玛常年在外当差,要么在边境,要么去地方巡查,一年到头,在家待不了几天。我……我很珍惜和阿玛在一起的点滴时光,哪怕只是跟着他在宫里走一圈,能拉着他的手,听他说说话,我也觉得开心。”
弘历听着她的话,小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他轻轻拍了拍姝筱的手背,语气真诚:“你别伤心了,其实我也一样。”
姝筱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几分惊讶,小声问道:“真的吗?弘历哥哥也会见不到阿玛吗?”
“嗯。”弘历点了点头,望着远处的宫殿屋顶,声音低了些:“我平日里要在书房读书、练字、学骑射,有时候一年也见不到阿玛几回。”
他叹了口气,小大人似的皱着眉:“我心里很想阿玛,想让他陪我玩,想让他教我骑马。可我又不敢跟阿玛说,说了怕他分心,耽误了差事。不说吧,又实在想得到阿玛的陪伴,真是两难。”
弘历最后两句话,像轻轻敲在了姝筱的心上。
她看着弘历认真的侧脸,忽然露出了点笑容,伸手擦了擦眼角,语气坚定又温柔:“弘历哥哥,你别难过。爹娘都是为了咱们好,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咱们的阿玛,都是好阿玛。”
“他们在外奔波,不是不疼咱们,是为了咱们的前程,为了家里的平安,才不得不离开家。”她顿了顿,眼神亮了起来:“既然咱们左右不了阿玛的差事,不如就让自己变得更优秀!”
“你好好读书、学骑射,将来做个有本事的人。我好好学女红、读诗书,做个不让阿玛操心的女儿。”
“等咱们都成了和阿玛一样优秀的人,阿玛就不用再为咱们操心了,说不定就能多回家陪陪咱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