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富察氏端坐在梳妆台前,鎏金镜里映出她依旧端庄的面容,只是眉峰间拧着的褶皱,任凭侍女怎么用螺子黛梳理,也压不平那股从宫宴回来后便萦绕不散的惴惴。
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东珠手串,那珠子是皇上登基初年所赐,触手温润,此刻却暖不透心底的寒凉。
宫宴上那抹与故去的哲悯皇贵妃姝筱几乎别无二致的身影,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扎进了她藏了多年的心事里,让她连安坐片刻都觉得难捱。
“素练。”皇后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音,握着帕子的手不自觉收紧,指节都泛了白。
候在殿外的素练闻声快步进来,一身青色素服,步履轻缓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垂首躬身道:“娘娘。”
“你悄悄去趟养心殿附近,探探皇上对那位金氏女子,还有什么安排。”皇后转过脸,眸子里满是焦灼,“宫宴上人人都瞧着她像谁,那些窃窃私语,怕是早飘进皇上耳朵里了。”
素练心头一凛,忙应了声是,又低声劝慰了两句,便敛声屏气地退了出去。
坤宁宫重归寂静,皇后望着镜中自己鬓边新生的几丝华发,长长叹了口气。
当年哲悯皇贵妃薨逝时,宫中便有流言暗指与她有关,虽无实证,可皇上看她的眼神,自那时起便多了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
如今这金氏骤然出现,岂不是要把陈年旧疤再揭开一次?
约莫半个时辰后,素练轻手轻脚地回来了,见皇后正对着一盘早已凉透的精致糕点出神,忙上前回话:“娘娘,打听清楚了。皇上安排嘉贵人……就是那位金氏,去日天琳宇居住,还特意挑了四名妥帖的侍女过去伺候,说是就近照看。”
“日天琳宇?”皇后猛地抬眼,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握着帕子的手啪地落在桌案上,惊得茶盏盖轻轻晃动,“那不是玫嫔住的地方?”
“是。”素练垂着头,能清晰地看见皇后裙摆上绣着的鸾鸟纹样因主人的激动而微微起伏,“皇上说,日天琳宇偏安一隅,景致清幽,适合嘉贵人静养。”
皇后再也掩饰不住心底的慌张,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珠翠满头的簪钗随着动作轻轻碰撞,发出细碎而急促的声响。
“宫中早有传言,议论当年哲悯皇贵妃之死与本宫有关。”她的声音里带了哭腔,眼底浮起一层水光,“如今一个跟哲悯皇贵妃一模一样的人突然出现,势必会让皇上回想起当年之事,甚至疑心本宫。”
“……你说,本宫在皇上心里的芥蒂,是不是就要生根发芽了?”
素练忙上前两步,小心翼翼地扶住皇后的胳膊,温声劝慰:“娘娘,您多虑了。”
“当年哲悯皇贵妃只是福薄,红颜薄命才早早病逝,与您又有何干系?那些流言不过是宫中人闲得发慌,编排出来的闲话罢了,当不得真的。”
她顿了顿,见皇后的神色稍缓,又继续道:“再者,如今的嘉贵人即便和哲悯皇贵妃再像,也只是她的福气罢了。她是玉氏送来的贡女,久在异国,哪里知道哲悯皇贵妃当年的事宜?更谈不上用那些旧事来获宠。”
“皇上今日不过是一时兴起,瞧着她眼熟罢了,等过些时日,皇上看清她终究不是哲悯皇贵妃,自然会将她抛诸脑后的。”
素练的话像一帖微凉的安神药,慢慢抚平了皇后心头的躁意。
她停下脚步,扶着素练的手稳了稳心神,殿内的烛火映在她脸上,光影交错间,那份皇后的威严渐渐回笼。
她沉默了片刻,目光变得沉凝,凑到素练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你这些时日多费心,悄悄去调查嘉贵人的来历。她的出身、在玉氏的经历,还有是谁把她送来大清的。”
“……本宫总觉得,此事定不简单,哪有这么巧的事?”
“是,奴婢省得。”素练低眉应下,眼神里满是恭敬。
皇后重重呼出一口气,似是要将心底所有的戒备都随这口气吐出去,她望着殿外沉沉的夜色,喃喃道:“若是在皇上身边有个得力的人,能时时递些消息,也不至于如今这般大费周章,提心吊胆。”
素练闻言,眸光微动,悄悄抬眼瞥了眼殿外,见廊下只有两名守夜的宫人远远站着,便又压低声音,凑到皇后耳边:“娘娘,皇上身边的总管太监王钦,倒是个得力的。”
“他在养心殿当差多年,皇上的起居喜好无不了然,而且……”她顿了顿,语气更轻了些,“他一直对莲心姑娘有意思,前几日还托人悄悄打听莲心的生辰八字呢。”
“你是说,让本宫将莲心许配给他?”皇后猛地打断她的话,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甚至带了几分恼怒,“不可!莲心是本宫的贴身侍女,跟着本宫多年,忠心耿耿,她的地位在宫女里不比王钦差到哪里去。”
“况且王钦是个太监,年岁又那般大,比莲心大了近二十岁,让莲心嫁给她,岂不是白白糟蹋了她?”
素练早料到皇后会有此反应,忙耐心劝解:“娘娘,您素来心善,疼惜莲心姑娘,奴婢自然明白。”
“可王钦虽与莲心年岁相差几许,但他是皇上跟前的红人,掌着养心殿的权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断然不会怠慢了莲心。”
“若是娘娘肯点头,再看在主仆情分上,给莲心准备一份丰厚的陪嫁,让她风风光光地过去,也算是尽了您这些年的栽培之情了。”
皇后沉默着走回座位,拿起桌上的茶盏,指尖触到冰凉的盏壁,又缓缓放下,依旧摆手道:“此事容本宫考虑考虑,回宫后再做打算。莲心跟着我一场,我不能委屈了她。”
素练见皇后心意已决,便不再多劝,只是垂首应声:“是,娘娘。”后便静静侍立在一旁。
殿内的烛火依旧摇曳,映着皇后沉郁的面容,谁也没再说话,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夜虫鸣叫声,更衬得殿内寂静无声。
日天琳宇的景致果然清幽,青石板路两旁种满了翠竹,风一吹,竹叶沙沙作响,带着几分凉意。
殿内的陈设素雅,案上摆着一盆新开的兰草,淡淡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玫嫔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宫装,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捏着一本闲书,目光却落在对面坐着的嘉贵人身上,未曾移开半分。
相较于殿内的静谧,嘉贵人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她穿着一身玉氏风格的艳色衣裙,绣着繁复的缠枝花纹,衬得她肌肤胜雪,只是那张脸太过眼熟,眼熟到让玫嫔初见时,手里的茶盏都差点摔落在地。
“你可知她们为什么会对你的相貌如此惊讶?”玫嫔放下书,语气平淡地开口,目光里带着几分探究。
嘉贵人闻言,茫然地摇摇头,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轻轻颤动,眼睑微红,一双清澈的眸子怯生生地望着玫嫔,模样楚楚可怜,活脱脱一只误入生人地界的小白猫。
玫嫔见她这般模样,心底那点探究渐渐淡了些,多了几分不忍,轻声为她解释道:“当今皇后有一族妹,名唤富察姝筱,当年与皇后一同侍奉皇上潜邸。”
“后来皇上登基,便册封姝筱为哲妃,可惜天不假年,她在皇上登基前便病逝了,后来皇上念及旧情,又追封她为哲悯皇贵妃。”
“而你,与这位逝去的哲悯皇贵妃,容貌上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姐姐见过哲悯皇贵妃吗?”嘉贵人眨了眨眼,声音细弱蚊蝇,满是不解地问道。
玫嫔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才缓缓道:“我入宫时,哲悯皇贵妃早已仙逝,也只是从前辈宫人那里听过些形容。”
“但今日宫宴上,皇后娘娘的脸色、皇上的失神,还有那些妃嫔们交头接耳的模样,便能断定,你与哲悯皇贵妃的相像,绝非虚言。”
说罢,她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落回嘉贵人脸上,带着几分试探地反问道:“你是玉氏的贡女,既然容貌与哲悯皇贵妃如此相似,在玉氏时,就没人告诉你吗?”
嘉贵人闻言,眉头微微蹙起,似是在努力回忆,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语气淡淡的,带着几分懵懂:“王爷……就是送我来大清的玉氏王爷,只是跟我说,原本选定的贡女犯了错事,冲撞了贵人,不能来大清了,需要我临时顶替她来弥补。”
“但他并未告诉我,我有什么不同之处,只嘱咐我到了宫中,要好好侍奉皇上,博得皇上宠爱,好缓和我们玉氏与大清的关系。”
玫嫔倒没料到,自己只是随口一问,这嘉贵人竟这般实诚,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
她看着嘉贵人脸上全然不谙世事的神情,听着她语气里的茫然无措,便知这女子大抵是刚离开故国,还未沾染宫中的勾心斗角,此刻身处这深宅大院里,怕是连东南西北都还没分清,满心都是惶恐。
心底不自觉生出几分怜悯,玫嫔放柔了语气,轻声问道:“你倒是实诚,只是你这般年纪,突离故国,远嫁他乡,心里就不后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