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的最后一盏银灯也被宫女捻暗了些，琉璃盏中残留的羹汤还凝着淡淡的热气，混着殿角铜炉里飘来的檀香，在启祥宫的暖阁中绕成一团温软的雾。
天已擦黑，檐角的宫灯被风掀起一角，昏黄的光落在阶下的青砖上，晕出细碎的光斑。
庆贵人扶着宫女的手缓缓起身，身上的素色绣玉兰花袄子蹭过铺着锦缎的坐榻，她微微侧身，对着座上的嘉贵人屈膝行了半礼。
语气里带着几分客气的暖意：“今日多谢妹妹留膳，这一桌子菜精致得紧，姐姐许久没吃得这样舒心了。来日姐姐定当有所回报。”
嘉贵人连忙也站起身，顺势上前一步，双手轻轻握住了庆贵人的手。
她指腹带着暖炉捂出的余温，轻轻覆在庆贵人微凉的手背上，眼尾弯出柔婉的弧度，语气温软得像浸了蜜：“姐姐说的哪里话？妹妹不过是瞧着近日天寒，姐姐宫里冷清，才想着请姐姐过来热闹热闹，不过是略尽绵薄之意，哪里当得起回报二字？”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摩挲着庆贵人袖口的缠枝纹，语气忽然软了下来，带着几分楚楚可怜的怯意：“若姐姐执意要提回报，那便赏脸多往妹妹这启祥宫走动走动吧。这深宫这样大，日子又这样长，妹妹……怕孤单得很。”
话音落时，她眼底悄悄凝了点水光，连声音都轻得发颤。
即便同为深宫女子，见她这副模样，庆贵人也不免心头一动，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声道：“妹妹放心，往后姐姐得空，定然常来陪你说话。”
目送庆贵人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嘉贵人脸上的柔意瞬间像被风吹散的雾般褪得干净。
她缓缓松开手，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的金线纹样，眼神冷得像殿外的寒风。
殿内伺候的宫女太监们见她神色变了，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垂着头不敢抬头。
“你们都退下吧，墨青在这里侍奉就好。”嘉贵人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连尾音都带着几分疏离。
“是——”众人齐声应着，脚步放得极轻，鱼贯退出了暖阁，连殿门都轻轻合了，只留了一道细缝。
暖阁里只剩下嘉贵人和墨青两人，铜炉里的檀香似乎也冷了些。
嘉贵人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才缓缓开口问道：“江与彬那边，查得如何了？他在太医院里，是否与后宫哪位主子有勾结？”
墨青垂手立在一旁，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回主子的话，江与彬在太医院里并不受重视，只是个负责抓药、抄录药方的小太医，平日里接触的也多是些杂役宫女。”
“但奴婢查得，他与皇上身边的李公公，还有娴妃宫里的大宫女惢心，是同乡出身，三人自入宫前便相识，如今在宫里也时常私下往来，关系算得亲密。”
“李公公？”嘉贵人转过身，眉头微微蹙起，语气里带着几分确认，“可是王钦的徒弟，那个叫李玉的小太监？”
“正是他。”墨青抬眼，眼底闪过一丝阴翳，“据奴婢进一步探查，江与彬和李玉两人，都对娴妃宫里的惢心存了爱慕之意，只是碍于身份，都没敢表露。”
嘉贵人闻言，指尖在窗棂上轻轻敲了敲，眼神里渐渐浮出几分算计。
墨青跟在她身边多年，自然明白她的心思，只是心中不免有些不安，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劝道：
“主子，娴妃素来与咱们无冤无仇，平日里也不争不抢，您真的要对她下手吗？更何况如今娴妃正得圣恩，皇上近日时常去翊坤宫走动，她身边又有惢心那样伶俐的宫女，怕是……难以对付。”
嘉贵人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几分嘲讽，又有几分无奈：“无冤无仇？在这深宫里，能称得上仇怨的能有几个？可那些娘娘们，不照样斗得你死我活，非要争出个高低来？”
她走到桌案前，拿起桌上的玉如意，指尖在冰凉的玉面上划过，声音沉了下来：“她们争的，不过就是恩宠二字罢了。”
“有了恩宠，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家族也能跟着沾光。没有恩宠，就只能在冷宫里苦苦磋磨，最后像尘埃一样老死，连个记得你的人都没有。”
窗外的月亮不知何时钻了出来，狡黠的银辉透过窗纱，不偏不倚地落在嘉贵人的脸上。
那月光本应是柔和的，却在她眼底的冷意里，衬得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阴森的冷淡，再没了方才的半分柔婉。
“而且……”嘉贵人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哽咽，“我争这恩宠，也不全是为了我自己。不过是盼着玉氏能看在我的份上，善待我的父母罢了。”
墨青看着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脆弱，心中顿时涌上几分心疼。
她从小就跟在嘉贵人身边，看着她从玉氏送来的秀女，一步步走到如今的贵人之位，那些背后的委屈和挣扎，她比谁都清楚。
她张了张嘴，最终也只是低声道：“主子放心，奴婢定会帮您查清楚一切，绝不会让您受委屈。”
与此同时，慈宁宫的偏殿外，夜色正浓。
福伽引着一名身着黑衣的男子，脚步放得极轻，几乎听不到声音。
男子头上的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线条紧绷的下颌。
两人绕开巡逻的侍卫，借着廊柱的阴影，悄悄进了偏殿。
殿内只点了一盏小灯，昏黄的光落在太后常坐的紫檀木椅上。
福伽上前一步，对着椅上的人影低声回禀：“太后，王钦来了。”
太后缓缓睁开眼，目光扫过殿中的男子，声音里带着几分倦意，却依旧威严：“让他卸了伪装吧，这里没有外人。”
王钦连忙摘下斗笠，又脱下外面的黑衣，露出里面的太监服。
他快步走到太后面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几乎贴到了冰凉的地面，语气里满是谄媚，却又不敢失了礼数：“奴才王钦，给太后请安。太后娘娘万福金安，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后微微抬手，示意他起身：“起来吧。哀家让你盯着皇上前朝后宫的动静，有什么旨意或是动向，都要及时报给哀家。近日，可有什么发现？”
王钦站起身，垂着手，腰杆却不敢挺直，忙不迭地应道：“回太后的话，奴才这些日子一直盯着，自然是有发现的，否则奴才也不敢深夜叨扰太后，扰了您的歇息。”
“那就快说。”太后的语气渐渐沉了下来，带着几分不耐烦，她抬手示意福伽递过水袋烟，烟杆上的翡翠烟嘴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你该知道，这深更半夜的，若是被别人发现你造访慈宁宫，你以为皇上会放过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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