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
头终于冲破水面。他剧烈地咳嗽着,吐出苦涩的海水。眼前是一个巨大的、灯火通明的钢铁世界。巨大的黑色船体如同移动的山峦,矗立在浑浊的海水中。吊机的巨臂在夜空中缓缓移动,发出沉闷的轰鸣。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柴油和海藻混合的复杂气味。嘈杂的人声、汽笛声、金属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混乱而生动的背景音。
这就是……外面的世界?
一艘巨大的货轮,船身斑驳,锈迹如同蔓延的伤疤。船尾的卸货平台正对着码头,巨大的舱门敞开着,粗壮的缆绳拖曳在浑浊的水面上。几个穿着脏污工装、戴着安全帽的码头工人正骂骂咧咧地拖拽着缆绳,没人注意到那个从冰冷海水中悄然爬上船尾、如同幽灵般的淡金色身影。
沈知殷浑身湿透,单薄的实验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清瘦却蕴含力量的轮廓。淡金色的发丝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他蜷缩在巨大的船锚投下的阴影里,霜晶蓝的眼睛警惕地观察着周围陌生的一切——巨大的钢铁结构、晃眼的探照灯、喧闹粗鲁的人类……一切都是冰冷的,却又奇异地充满了混乱的生命力,与他生活了十九年的、秩序井然的苍白地狱截然不同。
寒冷顺着湿透的衣服钻入骨髓,让他微微发抖。他抱紧膝盖,把自己缩得更小。船身随着海浪轻轻摇晃,发动机的震动通过冰冷的钢铁传递到他的身体。
他不知道这艘船要去哪里。他只知道,他离开了冰穹。他要去有“夏天”的地方——那个在废弃资料里看到的词,那个代表着温暖、光明和……自由的地方。
货轮在海上航行了不知多少天。沈知殷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凭借实验体对环境的极端适应力和潜藏能力,在庞大船体的阴影夹缝、废弃货舱的角落、甚至通风管道的狭窄空间里游走。他靠着深夜潜入厨房偷取少量食物和淡水维生,动作迅捷无声,如同真正的幽灵。白天,他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某个阳光偶尔能短暂照射到的、相对干燥的角落,闭着眼,感受那一点点穿透冰冷钢铁传递过来的微弱暖意。这就是“阳光”?他伸出苍白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去触碰那光斑,指尖感受到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暖,这微小的暖意却像电流一样窜过他的神经末梢。他微微蜷起手指,将那一点光拢在掌心,仿佛抓住了什么极其珍贵的东西。
船终于靠岸了。巨大的船体撞击码头缓冲物的沉闷声响将他从半昏睡中惊醒。空气里的味道又变了。海水的咸腥被一种更为浓重、复杂的城市气息取代——汽油尾气、食物烹煮的味道、人群的体味、还有无数种他无法辨识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庞大而喧嚣的“活”的气息。这就是京都?
他混在下船的工人队伍末尾,低着头,淡金色的狼尾发和过于出色的容貌引来几道好奇或探究的目光,但很快就被码头特有的匆忙和粗粝淹没。他裹紧身上那件早已在海上变得皱巴巴、沾满污渍的实验服白大褂,这几乎是他唯一的蔽体之物。夜晚的城市灯光如同流淌的星河,刺眼,炫目,带着一种近乎攻击性的繁华。巨大的广告牌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光,上面是笑容灿烂的人,是他从未见过的鲜活表情。街道上车辆川流不息,喇叭声此起彼伏。行人摩肩接踵,语速飞快,表情各异。
这一切都太吵了,太亮了,太……快了。沈知殷站在霓虹灯闪烁的街角,像一片误入热带风暴的雪花,茫然无措。霜晶蓝的眼眸映着光怪陆离的街景,里面只有一片空寂的冰冷。温暖在哪里?“夏天”在哪里?他像个迷路的孩子,被巨大的声浪和光影洪流裹挟着,漫无目的地向前移动。
脚步虚浮,饥饿和寒冷带来的眩晕感一阵阵袭来。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被一阵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浪和更加浓烈刺鼻的混合气味(烟味、酒气、香水)猛地冲击。他抬起头,看到一扇厚重、雕刻着繁复花纹的黑色大门,门口站着两个身材魁梧、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像两尊沉默的门神。门楣上方,闪烁着几个巨大的、不断变幻颜色的霓虹字母——“Elysium”。
他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他只是被门内隐约泄露出来的、更加喧嚣迷幻的声浪和一种……混乱的能量场所吸引。他下意识地朝那扇门走去,像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
门口的黑衣守卫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试图进入的人。当沈知殷裹着那件肮脏的白大褂,顶着一头湿漉漉黏在一起的淡金发,带着一身与这纸醉金迷之地格格不入的冰冷气息走近时,守卫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喂!小子,站住!”一个守卫伸手拦住他,语气不善,“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要饭去别处!”
沈知殷停下脚步,霜晶蓝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守卫伸出的手臂,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也没有丝毫畏惧。他只是单纯地不理解对方的语言和意图。
另一个守卫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目光在他那张即使狼狈也难掩惊心动魄之美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落在他那件明显不合时宜的白大褂上,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恍然和轻蔑。
“啧,”他碰了碰同伴,“你看他那张脸……还有这身‘制服’……八成是‘夜色玫瑰’那边新来的小鸭子,走错场子了吧?‘夜色’在隔壁街呢,蠢货!”
“夜色玫瑰”?“小鸭子”?沈知殷听不懂这些词。他只是看到那个守卫脸上露出了然和鄙夷的神色后,收回了阻拦的手臂,甚至还带着点看好戏的意味,侧身让开了路。
厚重的大门被推开一条缝,更加狂暴的音浪和混杂着烟酒、香水、汗液的热浪扑面而来,几乎将沈知殷掀了个趔趄。他微微蹙了下眉,但还是走了进去。
门内是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光线昏暗而迷幻,镭射灯球疯狂旋转,切割出无数晃动的光斑。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如同实质的拳头,一下下捶打着耳膜和胸腔。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甜腻香水味、酒精味、烟草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躁动不安的欲望气息。
舞池里挤满了扭动的人影,如同沸腾的粘稠液体。卡座区相对安静些,但低语、调笑、酒杯碰撞的声音依旧不绝于耳。
沈知殷站在门口,像一颗投入滚烫油锅的冰粒,瞬间吸引了附近不少目光。他那张在迷幻光影下依旧惊为天人的脸,那身与环境极度违和的白大褂,还有周身散发出的、与这浮华世界格格不入的冰冷纯粹气息,都让他成为了一个突兀而醒目的存在。
一个穿着花哨衬衫、梳着油亮背头、经理模样的男人正焦头烂额地对着对讲机吼着什么,一回头,正好撞见门口呆立着的沈知殷。经理先是一愣,随即眼睛猛地一亮,如同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他快步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抓住沈知殷的手腕。
“哎呀!可算来了!磨蹭什么呢?那边包厢的大佬们都等急了!”经理语速飞快,带着一股浓郁的香水味和酒气,“快快快,去后面换上衣服!就等你顶班了!”他根本没给沈知殷任何反应的机会,也完全没注意到少年眼中一闪而过的冰冷和手腕上传来的瞬间僵硬。
沈知殷被连拖带拽地拉进一个狭小、堆满杂物、弥漫着清洁剂和廉价香水混合气味的员工休息室。经理随手从衣架上扯下一件崭新的、剪裁合体的黑色服务生制服衬衫和西裤塞到他怀里。
“赶紧换上!把这脏兮兮的玩意儿扔了!”经理指着他身上的白大褂,嫌弃地皱眉,“头发……啧,来不及弄了,就这样吧,反正脸能打。”他上下扫视着沈知殷,目光在他过于出色的五官和比例完美的身材上流连,啧啧两声,“小子,你这资本……啧,好好干,把里面几位爷伺候好了,小费少不了你的!记住,少说话,多倒酒,笑!懂吗?要笑!”
经理做了个夸张的笑脸表情,然后不由分说地把沈知殷推进了更衣隔间,砰地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