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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2

村头约有家杂货铺

袖口扫过炕角的蛤蜊油,瓷瓶“当啷”滚到地上,盖儿开了,凡士林混着蜡的香漫出来,像老太太昨儿还坐在炕沿,往手上抹时念叨“风一吹,手裂得像老树皮”。

  刘关炎忽然动了,不是冲,是栽。膝盖在石板上磕出闷响,他没扶,就那么蜷着往屋里挪,指节抠着石缝里的泥,那泥里还沾着点爆米花的甜渣——是前几天陆玲珑撒的,老太太笑着骂“丫头片子”,却蹲下来一颗颗捡。他盯着炕头那张照片,年轻的刘长英梳着麻花辫,辫梢系着红布条,他忽然伸手去扯,指尖刚触到相纸,又猛地缩回来,狠狠砸在自己大腿上,一声闷响,像谁在他心口踹了一脚。“她早上还骂我……骂我把狗尾巴草塞她灶膛……”他嗓子里像堵着团棉花,气都喘不匀,“她咋不骂了……”

  李大爷扛着木板进来时,看见陆玲珑正往刘关炎嘴里塞话梅糖。糖是皱巴巴的那颗,刘关炎攥了整夜,糖纸都洇透了。陆玲珑的手也在抖,糖块总塞不进他嘴里,掉在地上,滚到柜台根,那里还堆着刘长英没卖完的水果糖,玻璃罐上的指纹,是老太太昨晚数糖时留下的,一圈圈,像年轮。

  “关炎,咽下去。”陆玲珑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往他嘴里塞第二颗时,刘关炎忽然张嘴,却没咬,任由糖在舌尖化开,酸水漫上来,他没躲,眼泪跟着涌,混着糖渣往下淌,滴在陆玲珑手背上,烫得她一哆嗦——那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哭,不是抽噎,是喉咙里发出的“嗬嗬”声,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狗,疼得说不出整话。

  王奶奶终于把布衫给老太太穿好了,伸手要拢她的头发,却摸到满手的凉。老太太鬓角有根白头发翘着,是昨儿陆玲珑说“奶奶我给你铰”,她笑着拍开手“老东西了,铰啥”。王奶奶想把那根头发抿顺,指尖刚碰到,忽然看见老太太手心里的向日葵种子,壳上还留着个牙印——是刘关炎小时候咬的,他说“奶奶,能种出花不”,老太太就一直留着,用手帕裹着,藏在枕头下。

  刘关炎靠在柜台边,额头抵着“长英杂货铺”的招牌,漆皮掉了块,露出底下的木头,带着点潮味,像老太太总说的“这铺子啊,比我还老”。他忽然用头撞了下招牌,“咚”的一声,震得檐下的干辣椒晃了晃,掉下来个红的,滚到他脚边。“她还没尝我摘的野枣……”他笑了,眼泪却糊了满脸,“我说要给她熬粥……熬稠点……”

  陆玲珑从背后抱住他时,才发现他浑身都在抖,不是肩膀,是骨头缝里的颤,像寒风穿过窗棂的缝。她把脸贴在他后背上,能听见他胸腔里的呜咽,混着远处超市促销的广播声,像把钝刀子,一下下割着这屋里的静。檐下的风铃忽然响了,叮铃铃的,陆玲珑猛地抬头,以为是老太太掀帘子出来,却只看见风卷着片槐树叶,落在刘关炎脚边——那叶子,是前几天他薅下来逗她玩的,老太太站在门口笑“俩傻孩子”。

  这一刻,没人哭出声,只有刘关炎喉咙里的呜咽,像根线,牵着满屋的疼,越拽越紧,勒得人喘不过气。

  二月初五…铅灰色的云压在杂货铺的瓦檐上,连风都带着股哭腔。

  刘关炎是被王奶奶拽起来的,膝盖黏在青石板上,像长在了一起,扯开时带着层血丝。他怀里还揣着那枚向日葵种子,布衫的口袋被磨出个洞,种子在里面滚来滚去,像颗没处安放的心。陆玲珑替他擦脸,帕子刚碰到他下巴,就被他攥住——他下巴上的青茬冒得老长,扎得她手心发疼,这才想起,以前都是刘长英念叨着“该刮胡子了”,把剃刀递到他手里。

  院子里搭起了简易的灵棚,黑布被风吹得猎猎响,边角扫过檐下的干辣椒,红得刺眼。李大爷带着几个后生在劈柴,斧头落在木头上的“咚咚”声,比往日沉了三分——那木头是刘长英去年冬天劈好的,说“留着给关炎娶媳妇时烧炕”。张屠户家媳妇端来盆面,在门槛上揉,面盆沿的豁口还是刘长英给补的,用铜皮敲了个小月亮,此刻却沾着面疙瘩,像没擦净的泪。

  按习俗要给逝者“开光”,王奶奶颤巍巍地拿着棉花蘸了酒,要往刘长英眼上擦。刘关炎忽然冲过去,死死按住老太太的手,指节白得要裂开:“不能碰……她怕痒……”他声音里的气全堵在喉咙口,像被什么东西掐着,“上次我给她挠背,她笑了半宿……”王奶奶没劝,只是把棉花往他手里塞,他却不敢碰,棉花在他掌心揉成了团,酒渍洇透了布衫,凉得像冰。

  陆玲珑在偏房找寿鞋,鞋是刘长英自己纳的,鞋底纳着“长命百岁”,针脚密得能数出个数。可鞋帮上还沾着点泥——是前几天赶庙会时踩的,她当时笑老太太“咋不擦干净”,老太太说“接地气,踏实”。现在陆玲珑用布擦,擦着擦着就停了,鞋尖上有个小破洞,是刘长英上次帮李大爷抬米袋时磨的,她当时说“没事,补补还能穿”,却到死都没补。

  红衣服帅哥在院角拉二胡,《哭七关》的调子,弦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他琴弓上的马尾毛松了几根,是刘长英前几天用麻线帮他缠的,说“紧点,拉着有力气”。此刻那几根松毛扫过琴弦,发出“嘶嘶”的响,像谁在暗处抽气。

  到了“送盘缠”的时辰,要烧纸扎的车马。刘关炎蹲在火堆前,手里捏着纸马的缰绳,那缰绳是陆玲珑用红绳编的,刘长英看了还夸“丫头手巧”。火苗舔上来时,他忽然伸手去抢,火烫了他的手背,他没躲,只是盯着纸马的影子在墙上晃,像老太太以前牵着他在晒谷场跑,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她不认路……”他忽然往火堆里扔了把钥匙,是杂货铺的备用钥匙,“让她带着……认得回家的路……”

  陆玲珑去厨房烧水,灶台上的铁锅还温着,锅里的水是刘长英昨晚添的,说“留着今早熬粥”。她舀水时,看见锅沿沾着点粥渍,是老太太总说的“锅巴最香”,此刻却结了层硬壳,像没说出口的话。水缸边的扁担倒着,钩子上还挂着个木桶,桶底的裂缝是刘关炎小时候摔的,老太太用竹篾箍了三圈,说“能凑合用”,现在木桶空着,像颗掏空的心。

  傍晚要“守灵”,刘关炎坐在灵棚旁的小马扎上,马扎还是刘长英用藤条编的,腿有点晃,她总说“关炎坐正好,能练腰”。陆玲珑给他披了件大衣,是老太太的旧棉袄改的,领口还留着她缝的布扣,像个小小的“人”字。风从棚布缝里钻进来,吹得棉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片烧纸的灰烬,落在刘关炎鞋上——那鞋是陆玲珑给买的,刘长英总嫌“太贵”,却在他走夜路时,偷偷往鞋里塞了双棉鞋垫。

  半夜陆玲珑醒了,看见刘关炎不在灵棚。她往杂货铺走,门板没锁,“吱呀”一声开了,像老太太在应门。柜台后的灯亮着,是那盏节能灯,刘长英总说“省点电”,却总为晚归的人留着。刘关炎趴在柜台上,头埋在老太太常趴的地方,那里还留着块浅印,是多年的体温焐出来的。他手里攥着本账本,翻开的那页记着“玲珑爱吃的话梅糖,再进两斤”,字迹歪歪扭扭,像老太太笑起来的皱纹。

  陆玲珑走过去,听见他在嘟囔,声音轻得像梦呓:“奶奶……算盘响了……是不是你在算账……”窗外的风卷着纸钱飘过,落在柜台上的玻璃罐上,罐里的水果糖还剩小半,是刘长英说“留着给玲珑解馋”的。陆玲珑忽然想起老太太总说“日子是串起来的珠子,一颗都不能少”,可现在,珠子断了,散了一地,捡不起来了。

  远处的超市还在亮灯,促销广播的声音被风撕得碎碎的,钻进杂货铺的缝里,却盖不住灵棚那边偶尔响起的抽泣,盖不住刘关炎喉咙里的哽咽,更盖不住这满院的空——空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墙上,又弹回来,像在问:那个总在灶前熬粥的人,那个在柜台后算账的人,那个笑起来眼角堆着皱纹的人,真的不会回来了吗?

  天快亮时,刘关炎忽然站起来,往灵棚走,脚步虚得像踩在棉花上。陆玲珑跟在后面,看见他从怀里掏出那枚向日葵种子,轻轻放在刘长英枕边,种子壳上的牙印,在晨光里泛着白,像个没愈合的伤口。

  “等明年……我把它种在后山……”他声音里的泪终于落下来,砸在种子上,“你说过……向日葵向着太阳……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二月初六…天刚蒙蒙亮,送葬的队伍刚要动身,巷口忽然走来个穿青布道袍的人。灰布头巾罩着半张脸,手里拄着根枣木拐杖,杖头雕着个模糊的太极图,鞋上沾着露水,像从早雾里走出来的。

  “停步。”他声音不高,却让喧闹的队伍静了静。拐杖往地上一顿,笃的一声,正敲在块松动的青石板上。“逝者生前积善,灵前该摆三样东西。”

  刘关炎猛地抬头,眼里的红血丝还没褪,攥着幡的手紧了紧。陆玲珑扶着他的胳膊,看见道士掀开头巾一角,露出双浑浊却清亮的眼,正落在杂货铺檐下那串干辣椒上。

  “其一,”道士指了指那串红得发紫的辣椒,“她常挂的,带着烟火气,能暖路。”李大爷慌忙摘了最红的两个,用红线系着,放在灵前的瓷盘里,辣椒蒂上的干泥簌簌掉下来,像老太太没擦净的灶膛灰。

  “其二,”他目光扫过柜台,落在那把算盘上,“她日日摸的,沾着念想,能认家。”陆玲珑走过去,把算盘轻轻抱过来,算珠碰撞的脆响,像老太太生前算账时的动静,她忽然想起昨晚刘关炎的梦呓,眼泪又涌了上来。

  道士最后看向刘关炎怀里,那里鼓鼓囊囊的。“其三,”他顿了顿,声音软了些,“你们藏着的,带着心劲,能安神。”

  刘关炎一愣,慢慢从怀里掏出那枚向日葵种子,壳上的牙印被体温焐得发亮。他刚要放在盘里,道士却摆手:“不用摆,让她攥着。生前没等到花开,路上带着,也算个盼头。”

  王奶奶把种子塞进刘长英手里,老太太的手指已经僵硬,费了好大力气才合拢。道士从袖里摸出张黄纸,用拐杖头沾了点灵前的酒,在纸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符,符尾拖得老长,像根没断线的风筝。

  “她守了一辈子铺子,心没离开过这方寸地。”他把黄纸放在火堆里,火苗腾地窜起来,纸灰打着旋飘向杂货铺的方向,“这符不驱邪,就当给她指个门——往后夜里想回来看看,推门时,风铃响三声,便是家里人应了。”

  风忽然卷过灵棚,檐下的风铃“叮铃铃”连响三声,脆得像冰碴落地。刘关炎猛地回头,杂货铺的门板虚掩着,晨光从缝里漏出来,在地上投下道细长的光,像老太太总留着的那盏灯。

  道士没再说话,转身往巷外走,枣木拐杖敲在土路上,笃、笃、笃,混着远处送葬的唢呐声,像在数着什么。陆玲珑望着他的背影没入晨雾,忽然发现他道袍的下摆沾着片槐树叶——和前几天落在刘关炎肩头的那片,一模一样。

  “走吧。”刘关炎扶着她的手,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灵柩抬起时,他看见刘长英的手指缝里,那枚向日葵种子正透着点光,像颗藏在暗处的星。

  二月廿一,春分。风里好似带了点暖意,吹在脸上不那么割人了。杂货铺檐下的干辣椒还挂着,只是红得发暗,像褪了色的旧记忆。刘关炎坐在青石板上,背靠着那扇“吱呀”作响的门板,手里攥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是从咸菜坛底下摸出来的,刘长英留的那串。

  太阳升到头顶时,他才慢悠悠站起来,往柜台后挪。算盘还摆在原来的位置,“五”字档的珠子沾了层薄灰,他伸手拨了拨,算珠碰撞的脆响在空屋里荡开,惊得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陆玲珑端着碗野枣粥进来,看见他正对着账本发呆,翻开的那页记着“三月初三,进话梅糖两斤”,字迹歪歪扭扭,是刘长英的手笔。

  “趁热喝吧。”她把碗往柜台上放,瓷碗磕在台面的凹痕上,发出“当”的轻响。这声音以前总伴着刘长英的唠叨:“丫头轻点放,柜台都要被你砸出坑了。”可现在,只有空荡荡的回声。

  刘关炎没动,手指在账本上的“话梅糖”三个字上摩挲,指腹蹭过纸页的毛边,像在摸什么稀世珍宝。“她总记着你爱吃这个。”他声音闷在喉咙里,“上次进货时下雨,她踩着泥路去镇上,回来时裤脚全是泥,糖纸却裹得严严实实,一点没潮。”

  陆玲珑蹲下来,从柜台下拖出那个木箱。蓝布衫还放在里面,向日葵的针脚在阳光下看得清楚,她忽然想起刘长英说的“辟邪”,鼻子一酸:“咱把它洗干净,留着吧。”

  “不用。”刘关炎忽然开口,声音发颤,“她绣的时候扎了七次手,布衫上还沾着血点呢……洗了就没了。”

  正说着,王奶奶端着盘蒸南瓜进来,脚步轻得像怕踩碎什么。“关炎,吃口甜的。”她往刘关炎手里塞了块,南瓜的甜香漫开来,像刘长英以前蒸的那样。“铺子的门,我让二柱子每天帮你擦一遍,跟老太太在时一样亮。”

  刘关炎没接,眼睛盯着门口的青石板。那里有块浅印,是刘长英常年趴着打盹压出来的,现在被阳光晒得发烫,像块捂不热的石头。“王奶奶,”他忽然抬头,眼里蒙着层雾,“她走那天,是不是怪我没给她熬粥?”

  王奶奶叹了口气,往陆玲珑手里塞了块南瓜:“傻孩子,她最后还念叨你爱吃辣,让我把辣椒给你留着。”她指了指檐下,最红的那两个还挂着,“老太太的心,从来都在你们身上。”

  等王奶奶走了,陆玲珑把南瓜往刘关炎嘴边送:“你看,大家都记着她的好。咱得把铺子开起来,不然她该惦记了。”

  刘关炎终于张嘴,南瓜的甜混着眼泪的咸,在舌尖化开。他忽然想起道士说的风铃,夜里总竖着耳朵听,可风铃再也没响过,只有风卷着槐树叶,在地上打旋。

  傍晚时,红衣服帅哥背着二胡来,站在门口没进来。“长英姐以前爱听《茉莉花》,”他挠了挠头,声音有点涩,“我练熟了,拉给你俩听听?”

  弦音起时,陆玲珑看见刘关炎的肩膀轻轻抖了抖。二胡声比上次稳了,像溪水慢慢淌,淌过柜台的玻璃罐,淌过墙上的“童叟无欺”,淌过檐下的干辣椒——那些刘长英用一辈子攒下的日子,忽然就活了过来。

  一曲终了,帅哥往柜台上放了个布包:“这是后山的野枣,我摘了晒成干,跟老太太晒的一样甜。”他没多待,转身时说了句,“有事喊我,随叫随到。”

  陆玲珑把野枣倒进玻璃罐,忽然发现罐底还剩几颗水果糖,糖纸泛着潮。她想起刘长英说的“给王奶奶孙子留的”,忽然笑了,眼泪却掉了下来。

  夜里,陆玲珑帮刘关炎铺床。炕还是热的,是李大爷每天傍晚来烧的,跟刘长英在时一样。“你看,”她拍了拍炕褥,“晒过的被单,有太阳的味道。”

  刘关炎没说话,从怀里掏出那枚向日葵种子。壳上的牙印被摸得发亮,他忽然往窗外走:“我去后山种上。”

  月光把土路照得发白,像条没尽头的线。陆玲珑跟在后面,看见他在野枣林边挖了个坑,把种子埋进去,培上土。“明年就开花了,”他声音很轻,像在对种子说,“到时候我摘最大的那朵,给你插在铺子门口。”

  风卷着野菊的香过来,混着泥土的腥气。陆玲珑忽然觉得,刘长英没走,她就藏在向日葵的种子里,藏在辣椒的红里,藏在每个惦记着她的人心里。

  回到铺子时,刘关炎忽然伸手,摸了摸柜台的算盘。算珠的凉透过指尖传来,他轻声说:“奶奶,明儿咱进话梅糖吧,玲珑快吃完了。”

  陆玲珑看着他的侧脸,在油灯下泛着层暖光。她知道,有些伤会跟着一辈子,像蓝布衫上的血点,擦不掉,却能让人记得,曾有人拼尽全力,给过他们全世界的暖。

  檐下的风铃忽然轻轻晃了晃,没响,却像谁在暗处应了声。

三月里下了场雨,不大,却把杂货铺的青石板润得发亮。刘关炎蹲在门口,用抹布擦着门板上的“童叟无欺”,红漆剥落的地方露出木色,他忽然想起刘长英总说“字要常擦才精神”,手上的劲就重了些。

  陆玲珑在柜台后整理货架,玻璃罐里的话梅糖是新进的,她数着颗数,忽然停住——刘长英以前总多放三颗,说“凑个整,图吉利”。她往罐里添了三颗,指尖碰到糖纸,凉丝丝的,像老太太的手曾在这儿停留过。

  “关炎,”她喊了声,声音在空屋里荡开,“王婶要的酱油,该送了。”

  刘关炎直起身,抹布往腰间一搭,拎起酱油坛就走。坛口的绳结是刘长英教他打的,说“这样才不会洒”。走到王奶奶家门口时,正撞见李大爷往墙上钉木牌,上面写着“长英杂货铺,照常营业”,字歪歪扭扭,却透着股热乎劲。

  “小子,总算肯开门了。”李大爷锤了最后一钉子,拍了拍他的肩,“老太太在天上看着呢,准高兴。”

  送完酱油回来,陆玲珑正往搪瓷缸里续水,水面浮着片艾草叶,是刘长英的习惯。“刚才张屠户家媳妇来说,要两串干辣椒,”她把缸子往他面前推,“说炒肉香。”

  刘关炎端起缸子,温热的水滑过喉咙,像老太太以前递来的那样。他忽然往檐下走,摘下两串最红的辣椒,用麻绳捆好——绳结还是那个结。

  傍晚收摊时,红衣服帅哥又来了,这次没背二胡,扛着袋玉米。“长英姐说玉米粥养人,”他把袋子往地上一放,“我娘种的,新收的。”

  刘关炎往他手里塞了瓶橘子汽水,是从超市换的——他终于肯踏进去了,却只换了汽水,说“玲珑爱喝”。帅哥拧开瓶盖,气泡滋滋地冒,像极了刘长英笑起来的样子。

  夜里关铺子门,刘关炎的手顿了顿。门板“吱呀”一声,比往常轻了些,他忽然想起道士的话,侧耳听。风卷着槐树叶掠过檐角,风铃没响,却有片叶子落在他脚边,和那天道士袍上沾的一模一样。

  “是你吗,奶奶?”他轻声问,声音混着远处的蛙鸣。

  陆玲珑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抵着他的后背:“她在呢,看咱把铺子守得好好的。”

  月光透过竹窗棂,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像刘长英在时那样。刘关炎低头,看见柜台的算盘上,不知何时多了颗水果糖,糖纸在阴影里泛着光——准是陆玲珑放的,像老太太总偷偷往他兜里塞糖那样。

  他忽然笑了,眼角的泪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原来有些离别不是终点,是换种方式留在身边,像檐下的辣椒永远红着,像算盘永远等着被拨动,像这铺子的灯,只要有人守着,就永远亮得踏实。

  第二天一早,陆玲珑推开铺子门,看见门槛上摆着束野菊,沾着露水,是后山特有的那种。她回头看刘关炎,他正往玻璃罐里添话梅糖,阳光落在他发梢,像落了层金。

  “你看,”陆玲珑拿起野菊,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有人惦记着咱呢。”

  刘关炎没说话,只是往她手里塞了颗话梅糖。酸甜的滋味漫开来时,远处的超市又开始广播促销,声音吵吵嚷嚷,却盖不过杂货铺里的动静——算珠碰撞的脆响,檐角风铃的轻晃,还有两颗慢慢靠拢的心,正把日子熬成蜜,像刘长英说的那样,稠稠的,暖到心里头。

  陆玲珑:"如果希望能给你带来一缕光,那么悲伤就是这缕光的载体,当光芒燃尽之后,接下来所有的光都是悲伤后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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