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月初十,杂货铺的屋檐下开始有燕子筑巢。刘关炎踩着板凳往梁上递稻草时,陆玲珑忽然指着巷口:“那是不是……陈大力?”
巷口的人确实胖得晃眼,西装裤勒着圆滚滚的肚子,皮鞋上沾着泥,手里拎着个印着“发财”字样的红布包,站在“长英杂货铺”的褪色招牌下,像颗被按错地方的图钉。
刘关炎手里的稻草“啪嗒”掉在地上。陈大力这体型,就算化成灰他也认得——当年两人挤在学校厕所躲老师,这家伙的屁股差点把隔间门挤破。可他怎么会现在来?发小群里 last条消息还是半年前,陈大力说在城里开了家火锅店,忙得脚不沾地。
“关炎?”陈大力的声音隔着风飘过来,带着点怯,“真……真是你啊。”他往前挪了两步,西装袖口沾着的油渍蹭在裤腿上,“我上周才听说奶奶的事……店里走不开,就……”
刘关炎没接话。檐下的干辣椒被风吹得晃,红得发暗,像奶奶走那天的天色。他忽然想起初中毕业那晚,陈大力揣着偷拿的户口本,非要拉他去“结拜”,说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结果两人在镇口的土地庙磕完头,就被赶来的奶奶揪着耳朵拽回家——那天奶奶手里的拨浪鼓敲在陈大力背上,咚咚响,像敲在棉花上。
“这是……”陈大力的目光落在陆玲珑身上,忽然挠了挠头,“你对象?上次视频里见过,比镜头里好看。”他把红布包往柜台上塞,里面滚出两罐包装花哨的燕窝,“给奶奶……哦不,给你俩补补。城里朋友说这玩意儿贵,对身体好。”
陆玲珑刚要接,刘关炎忽然开口:“奶奶不喝这。”他声音发紧,像被什么堵住,“她只喝后山的蒲公英茶,说比啥补品都强。”
陈大力的手僵在半空,红布包的带子勒得指节发白。他喉结滚了滚,往屋里瞅:“麻将桌呢?以前总在这儿搓到半夜,奶奶牌技比谁都臭,还爱耍赖抢我的糖。”
“收起来了。”刘关炎低头踢着地上的稻草,“现在没人打了。”
空气忽然静得慌,只有燕子筑巢的啾啾声。陈大力忽然从兜里摸出个塑料袋,里面是包话梅糖,糖纸皱巴巴的,和当年奶奶总塞给他们的一模一样。“给。”他往刘关炎手里塞,“知道你还爱吃这个,在楼下超市买的,没奶奶进的甜。”
刘关炎捏着糖,指尖触到熟悉的纹路,忽然想起初三那年被罚站。两人在教室外晒得冒油,陈大力偷偷从兜里摸出颗话梅糖,塞给他时被老师撞见,胖小子愣是把糖咽进肚子,说“是我自己要吃的”。那天放学,他拉着自己往杂货铺跑,奶奶正在柜台后算账,见他俩满头汗,往每人手里塞了颗糖:“傻小子,被抓了吧?”
“我去给奶奶烧柱香。”陈大力忽然往偏房走,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他对着刘长英的遗像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在供桌的木板上,咚咚响。“对不起啊奶奶,”他声音发颤,“我来晚了。上次您说想吃城里的桂花糕,我记着呢,这次带了,您尝尝……”
陆玲珑看着他把桂花糕往供桌上摆,忽然发现他西装的肘部磨出了毛边,像刘关炎那件穿旧的粗布褂子。
等陈大力出来时,眼睛红得像兔子。他往刘关炎手里塞了张银行卡:“里面有点钱,不多,给你翻新铺子用。我知道你倔,但……”
“不用。”刘关炎把卡推回去,指了指墙上的“童叟无欺”,“奶奶说,钱要自己挣才踏实。她守这铺子三十年,一分一毛都干净。”
陈大力的手猛地攥紧,银行卡的边角硌得掌心生疼。他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哭腔:“还记得不?小时候偷拿柜台的钱买辣条,被奶奶追着打。她拿鸡毛掸子抽我屁股,说‘大力你胖,耐打’,结果打你的时候比谁都轻。”
刘关炎没笑,只是往他碗里倒了碗蒲公英茶。茶水清苦的香漫开来,陈大力喝了口,忽然呛得直咳嗽——像当年第一次喝时,被苦得直吐舌头,奶奶在旁边笑:“这才叫日子,先苦后甜。”
“我得走了。”陈大力看了眼手机,屏幕上跳出“火锅店催营业”的消息,“店里太忙,下次……下次我再来看你们。”他往巷口走,脚步却慢得很,“关炎,有事一定找我,别像以前似的硬扛。”
刘关炎没应,只是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胖小子走得趔趄,在巷口的石板路上踩出个浅浅的坑,像当年两人在这儿追跑时留下的脚印。
“他好像……”陆玲珑忽然开口,“也不容易。”
刘关炎低头,看见陈大力落下的塑料袋,里面除了话梅糖,还有张医院的缴费单,上面的名字是陈大力,诊断栏写着“急性胃炎”。他忽然想起视频时,胖小子总说“没事,就是忙”,原来不是不来看,是走不开。
风卷着片槐树叶落在供桌上,盖在桂花糕的包装纸上。刘关炎拿起颗话梅糖,塞进嘴里,酸甜的滋味漫开来时,忽然听见檐下的风铃轻轻响了一声,像奶奶在说“傻小子,别生他气”。
他往巷口望,陈大力的身影早没了,只有那两罐燕窝还摆在柜台上,在阳光下泛着光。陆玲珑忽然拿起燕窝:“留着吧,等熬粥时放进去,给关炎补补。”
刘关炎看着她把燕窝收进柜台,忽然笑了。原来有些人,就算走得再远,也藏在话梅糖的甜里,藏在没说出口的惦记里,像奶奶守着的杂货铺,就算人不在了,那点暖也一直都在。
2
在天山镇的这段时间,刘关炎发现如果非要选一段一直过下去的话,那一定是同玲珑结婚后两人带一直行车开回村的日子…
陈大力正喘着气坐在板凳上:"我说,你们谁有小花的电话?"
陆玲珑:"小花,她,她不是去探亲了吗,你难道没有小花的电话?"
陈大力:"她换新手机号啦,应该还不知道长英奶奶去世了…"说话间明显沉默了一下,当他转头望向刘关炎的时候,刘关炎正往玻璃罐里添新到的野枣干,闻言动作顿了顿。阳光透过竹窗棂落在他手背上,能看见指节处新磨的茧——是这几天修货架磨的。
“我有。”他从柜台下摸出个牛皮笔记本,纸页边缘卷得像波浪,翻到夹着干枯野菊的那页,上面歪歪扭扭记着串号码,“前阵子她打回来过,说在南方摘茶叶,让给奶奶带两斤新茶。”
陈大力猛地站起来,板凳腿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的响:“快给我!我得告诉她……”话没说完又坐下了,手在膝盖上搓来搓去,“咋说啊?上次视频她还笑奶奶染了红指甲,说回来要跟老太太学纳鞋底。”
陆玲珑往他杯里续了点蒲公英茶:“就说奶奶走得踏实,让她别太惦记…”她忽然想起小花临走前,偷偷往杂货铺的盐罐里塞了包桂花糖,说“给奶奶泡水喝,比蒲公英甜”。
刘关炎拨通电话时,陈大力的脖子伸得像只鹅。听筒里传来滋滋的电流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清亮的女声:"关炎?呦我的好大学生,你怎么会打电话给我的!"语言中带了几丝遇见男友的喜悦,不过很快便压制了下来,接着问道"是不是奶奶想我了,然后让你打电话给我的?"
刘关炎喉结滚了滚,指腹摩挲着笔记本上的野菊:“小花,嗯,是我…”
“咦,大力哥也在?”小花的声音带着笑,“上次让他帮我带的辣椒酱,带了没?奶奶说他胖,肯定能扛动……”
陈大力抢过听筒,声音发紧:“带了,搁柜台呢。小花,你……你别太难过,奶奶她……”
电流声突然断了一下,再响起时,小花的声音像被水泡过:“我知道了。”她顿了顿,有抽泣声从听筒里漏出来,“前几天也梦到奶奶了,她还在给我缝鞋垫,说南方潮,让我垫着暖和……”
陈大力攥着听筒的手在抖,指节发白:“回来看看不?关炎把铺子收拾得跟以前一样,檐下还挂着你摘的野菊。”
“回不去啊。”小花的声音带着哭腔,“这边茶季忙,走不开……大力哥,你帮我给奶奶磕个头,就说我攒够钱了,能给她买城里的桂花糕了……”
电话挂了很久,陈大力还举着听筒。阳光照在他脸上,能看见泪珠滚过脸颊,砸在磨出毛边的西装袖口上。
刘关炎把那包桂花糖往他手里塞:“她让你转交的,说奶奶爱吃甜的。”
陈大力捏着糖,忽然笑了,眼泪却掉得更凶:“小时候总跟玲珑抢奶奶的糖,她总说‘让着妹妹’,还有那次想拉你入伙去拿柜子里的糖,结果被发现之后闹着说:"狗都比关炎听话"。上次视频还骂我胖,说再胖就娶不到媳妇了……”
陆玲珑看着他把桂花糖往供桌上摆,忽然发现供桌的角落里,还放着半块没吃完的饼干——是小花临走前,跟陈大力分着吃的,当时两人抢得差点掀翻麻将桌,奶奶在旁边笑“俩活宝”。
檐下的燕子忽然扑棱棱飞起来,筑巢的稻草掉了两根,落在陈大力的皮鞋上。他弯腰去捡时,后腰的西装裂开道小缝,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衣——像极了当年两人偷穿大人衣服时的傻样。
“我也该走了。”陈大力拍了拍刘关炎的肩,力道大得能捏碎骨头,“火锅店的账还没算,那群小子毛手毛脚的,我不盯着不行。”他往巷口走,没走几步又回头,“对了,小花说秋天回来,到时候咱仨再陪奶奶搓回麻将,就缺她一个了。”
刘关炎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初中时,三人在杂货铺的柜台后躲雨,奶奶用被单给他们搭了个“帐篷”,说“这是咱的秘密基地”。那时的雨下得跟现在一样大,陈大力的胖胳膊压在他腿上,小花的辫子缠在他手腕上,奶奶在外面算账,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风卷着槐树叶落在供桌上,盖在那包桂花糖上。刘关炎拿起话梅糖,往陆玲珑嘴里塞了一颗,酸甜的滋味漫开来时,听见檐下的风铃又响了,叮铃铃的,像奶奶在说“傻小子,都回来就好”。
深夜,陆玲珑哄睡刘关炎后,摸黑来到村口的老槐树下。陈大力早等在那儿,烟头在黑暗中明灭,像颗跳动的星子。
“关炎睡熟了?”陈大力的声音压得很低,肥胖的身躯缩在树影里,和白天的憨态判若两人。
“嗯,这几天折腾坏了。”陆玲珑往手心哈了口气,秋夜的风带着凉意,“他不能再受打击了。”
陈大力碾灭烟头:“我还是不习惯叫你陆玲珑。”他忽然抬头,月光照亮他眼底的红,“小花,那个计划,还有必要进行吗?”
陆玲珑(该叫她小花了)忽然蹲下身,手指抠着槐树根的泥土,指甲缝里嵌进湿泥——像极了十一岁那年,她和陆玲珑在河边摸鱼时的模样。
“你忘了?玲珑只在这儿待了半年。”她声音闷在膝盖上,带着发潮的哑,“四年级转来的,穿蓝布裙子,站在教室门口说‘我叫陆玲珑’,关炎手里的橡皮擦‘啪嗒’掉在地上——他以前从不走神的。”
陈大力也蹲下来,烟盒在手里捏得变了形。他想起那个总抱着诗集的小姑娘,说话时爱轻轻晃脑袋,辫梢的蝴蝶结比后山的野菊还艳。
“她走的那天,说下次回来还要继续做她大姐大。”小花忽然抬头,眼里的泪被月光照得发亮,“关炎在这棵老槐树下等了她三天,揣着奶奶给的话梅糖,说要等她回来一起吃。现在他抽屉里还锁着颗化了又硬的糖,糖纸都粘成一团了。”
蝉鸣突然停了,四周静得能听见草叶生长的声音。小花从兜里摸出片干槐花,是当年那条手链上掉的,被她夹在笔记本里存了十年。
“玲珑临走前偷偷告诉我,她爸妈离婚了,要带她去南方。”小花把槐花贴在胸口,“她说关炎那么好,不能让他知道这些糟心事。你说她傻不傻?她以为走了,关炎就会忘,可你看,他守着这杂货铺,守着奶奶,守成了跟奶奶一样的性子,话少得像块石头。”
陈大力想起刘关炎总在傍晚望着巷口,手里转着奶奶留下的拨浪鼓,那模样和当年在镇口等陆玲珑的少年重合。
“所以后来我找到了陆玲珑,我才和她交换身份。”小花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玲珑爱吃甜粥,我就学着熬;她爱穿浅蓝布衫,我再也没穿过花裙子;她说话总带点怯生生的软,我就把嗓门压得低低的……我得让关炎觉得,他等的人一直都在。”
老槐树的影子晃了晃,像奶奶当年摇蒲扇的样子。小花把槐花埋进土里,动作轻得像埋葬秘密。
"那当年,和你互换身份的玲珑,没有说什么吗?"
"说了,是玲珑可怜我,见我患重病还一心爱着关炎,说是要成全我…"
"这些事我都知道,那你的病还能延迟几天?"
"医生说了,16号动手术是最晚期限,可你也知道,关炎好不容易才走出来…"
"小花你这个白痴!你没看出来吗,陆玲珑只是一个名字,而关炎现在爱的只是你啊…"
谈话间,刘关炎站在月光漏下的光斑里,影子被拉得老长,像根绷紧的弦。他手里攥着那串陆玲珑(现在该叫小花了)常戴的木珠子手链,线断了,珠子在掌心滚来滚去,硌得掌心生疼。
“16号。”他开口时,声音像被秋霜冻过,发脆,“是下周三?”
陆玲珑(小花)猛地抬头,指甲深深掐进槐树根,血珠混着泥土渗出来。她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倒像被人扼住了喉咙。
陈大力慌忙站起来,肚子上的肥肉晃了晃,却没像往常那样笨拙地打圆场。他只是往刘关炎身前挡了挡,像堵矮胖的墙:“关炎,你听我们……”
"刚来,你们之间在讨论什么,什么16号?"
陆玲珑(小花)心里暗松了一口气:"没,没事,啊,对了,我长智牙了。"
陈大力应道:"对!"
刘关炎:"智牙,老婆,我想睡觉了,大力也不早了,怎么还在原地呢,不回家睡觉吗?"
陈大力怕引起怀疑当机立断回道:"啊,这风凉快,没事,那我先回去睡觉了"姿态恢复了往日的憨厚…
"老婆,我们先回家吧"
"嗯嗯"
到了家,门轴“吱呀”一声转开,檐下的燕子被惊动,窝里传来几声细碎的啾鸣。刘关炎反手闩门时,指尖触到小花腕上的木珠子——那串被他捡回来重新穿好的手链,此刻正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撞着。
“手怎么凉成这样?”他把她的手裹进自己掌心,往灶房走,“我烧点水给你烫烫脚。”
灶台上的铁锅还温着,下午煮的蒲公英茶剩了小半锅。刘关炎舀水时,小花忽然从背后抱住他,脸颊贴在他后背的粗布褂子上,带着点发颤的凉。“关炎,”她声音闷在布料里,“要是……要是我以后不在你身边了,你还会守着这铺子吗?”
柴火在灶膛里噼啪响,映得刘关炎的侧脸忽明忽暗。他往灶里添了根柴,火星子溅出来,落在青砖地上:“说啥胡话。”他转过身,指尖刮了下她的鼻子,“当年你说要跟我学修收音机,说学会了就一辈子在这儿当老板娘,忘了?”
小花的睫毛上沾着水汽,像沾了露的槐树叶。她忽然想起几个月前,她顶着“陆玲珑”的名字嫁给他那天,奶奶把这串木珠子塞给她,说“关炎这孩子嘴笨,心里有数着呢”。那时刘关炎站在巷口等她,蓝布衫洗得发白,手里攥着颗话梅糖,跟当年在老槐树下等陆玲珑的少年一模一样。
“水开了。”刘关炎端着木盆进屋,盆底的防滑纹磨得快平了,还是当年奶奶用的那只。他把她的脚放进温水里,指尖搓着她冻得发红的脚踝,忽然低声说:“前阵子整理奶奶的箱子,翻出个布包。”
小花的心猛地提起来。
“里面是玲珑的诗集,”他声音很轻,像怕惊着什么,“还有张照片,她站在镇口的老槐树下,辫子上系着红绸带——跟你去年扎的那条一模一样。”
水花溅在青砖上,洇出小小的湿痕。小花的脚趾蜷起来,指甲掐着盆底的纹路:“你……”
刘关炎苦笑了起来:"老婆,你会因为夜晚照明的萤火虫不是太阳,就不喜欢萤火虫吗?"
“我知道不是你。”刘关炎抬起头,眼里的光比灶膛里的火还暖,“玲珑怕毛毛虫,可你敢徒手抓灶台上的蟑螂;玲珑算算术总出错,可你看账本时比谁都清;玲珑从不喝蒲公英茶,说苦,可你总泡得浓得发涩,说这样才够味。”
他忽然从怀里摸出颗话梅糖,糖纸皱巴巴的,是陈大力今天落下的那包。“但你给我缝的棉袄,领口总多缝道布边;你熬粥时总在最后撒把桂花,说奶奶喜欢这味;你看我的时候,眼睛亮得像当年在土地庙磕完头,跟我说‘以后罩着你’的小花。”
糖纸被剥开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刘关炎把糖塞进她嘴里,酸甜的滋味漫开来时,他忽然低头,额头抵着她的:“我等的从来不是‘陆玲珑’这个名字。”他指腹擦过她眼角的泪,“是那个总偷拿奶奶的糖塞给我,说‘关炎哥你别怕’的小花。”
小花的眼泪突然决堤,砸在木盆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袖口。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呜咽像被揉皱的糖纸,团在喉咙里。
“16号动手术,”刘关炎忽然开口,声音稳得像后山的石头,“我跟你去。铺子我托给隔壁的王婶照看,她女儿嫁在城里,懂这些。”他往她脚边的水里加了勺艾草灰,是奶奶教的法子,说能驱寒,“医生说要好好养着,以后不许再熬夜缝补,也不许偷偷把药倒掉。”
灶膛里的火渐渐弱下去,只剩几点火星子明明灭灭。小花咬着糖,忽然笑了,眼泪却掉得更凶:“你啥时候知道的?”
“陈大力第一次在朋友圈说,陆玲珑要来找我时”刘关炎替她擦干脚,用的是她去年给他缝的粗布巾,“玲珑从不化妆,可你耳后总沾点胭脂——跟当年偷抹奶奶的口红一个样。”
他把她抱到床上时,檐下的风铃忽然响了,叮铃铃的,像奶奶在笑。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墙上的“童叟无欺”匾额上,也照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她腕上的木珠子手链,线结打得歪歪扭扭,像极了当年两人在土地庙磕完头,手拉手跑回家时,被奶奶骂“俩傻小子”的模样。
“老婆,睡吧。”刘关炎替她掖好被角,“明天还得给燕子窝添稻草,那几只小家伙,离了人可不行。”
小花往他怀里缩了缩,鼻尖蹭着他粗布褂子上的蒲公英香。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夜,她和玲珑、陈大力、刘关炎挤在杂货铺的柜台后,奶奶用被单给他们搭“帐篷”,说“这是咱的秘密基地”。那时的月光也像现在这样,碎在奶奶的白发上,像撒了把星星。
“老,老公…”她迷迷糊糊地说,“等我好了,咱仨还在这儿搓麻将,让陈大力输光他的糖。”
"老婆,在16号之前,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有很多的…之前计划上的地方,我都要去!"
刘关炎往她手里塞了颗话梅糖,声音轻得像梦:“好。”
窗外的燕子窝里,新添的稻草被风吹得轻轻晃。黑暗里,只有两颗紧紧挨着的心,跳得像当年在土地庙磕完头,砰砰的,撞得人发烫。
夜深得像化不开的墨,油灯的光被风挤得歪歪扭扭,在墙上投出两个交叠的影子。刘关炎背对着小花躺着,脊梁挺得像根绷紧的弦,指尖却在被单上反复摩挲——那里还留着她白天补过的针脚,歪歪扭扭,像她写的字。
油灯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光,彻底暗下去。黑暗像块温软的布,把两人裹在里面,那些藏了太久的心思反而看得透亮。刘关炎的手还搭在小花腰上,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褂子渗进来,烫得她想躲,却被他轻轻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