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云是从海面爬上来的,这里的确很美,我也很很好奇过海的那边是什么…
远处的雁荡山浸在谷雨的雾里,青黛色的山脊像被老天爷蘸着水墨抹上去的,浓处成峰,淡处成岚。
雾从山谷里漫出来,顺着瓯江的水纹往下淌,漫过滩涂边的芦苇荡,漫过插着秧苗的水田,最后裹住了山坳里的天山镇——像给这方水土盖了层潮湿的棉絮。
镇子名叫天山镇,坐落在溪涧拐出的湾里,一条青石板路从埠头蜿蜒上来,像条被溪水泡软的带子。路两旁的屋子挤着挨着,马头墙翘着尖尖的角,墙上爬满了爬山虎,绿叶子上滚着雾珠,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最高的那棵老樟树守在镇口,树干要两人合抱,枝桠伸得比屋顶还高,树洞里积着陈年的雨水,倒映着天上的云,也倒映着树下挑担人的影子。
溪涧穿镇而过,水是从雁荡山深处流下来的,清得能看见水底的卵石,卵石上附着重叠的青苔,像谁铺了层绿绒毯。埠头的石阶被踩得发亮,妇女们蹲在那捶衣裳,木槌敲在青石板上,“砰砰”的响顺着水流漂远,惊得石缝里的小鱼窜进芦苇丛。几只乌篷船泊在岸边,船篷是黑油布做的,雨珠落在上面,顺着篷角连成线,滴进水里,漾开一圈圈小晕。
刘长英第一次踏上天山镇的青石板,就是踩着这样的晕。1963年的谷雨,风裹着溪涧的潮气扑过来,混着山雾里的野兰香,把她蓝布头巾的角吹得打旋。
迎亲的木船刚泊在埠头,橹声吱呀划过水面,惊起的白鹭掠过低矮的马头墙,翅膀扫过晒着笋干的竹匾,带起细碎的金芒——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山民们趁着晴天,把整个春天的鲜灵都晒进了笋干里。
婆家用两担新米换了她。拜堂时烛火跳得厉害,映着丈夫阿发黧黑的脸,他手心的茧子蹭过她腕子,像后山老樟树的皮。新房在杂货铺的阁楼,梁上悬着串干莲蓬,是前屋主留下的,说是讨个“连生贵子”的彩头。她夜里总被楼下的动静惊醒,是阿发在盘点货箱,算盘珠子噼啪响,混着巷口卖豆腐的梆子声,倒比娘家的蛙鸣更让人踏实。
第二年开春,她在灶台边生下大柱。产婆把血污的孩子裹进她的陪嫁棉被,棉絮里还藏着母亲塞的艾草,说是能驱邪。阿发蹲在灶门口添柴,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张着臂的巨人。“叫长英杂货铺吧,”他忽然说,火星子溅在青砖上,“以后这铺子就是你的。”
“长英杂货铺“
那时的天山镇,日子像浸在溪水里的青石板,凉滑,却带着活气。她背着大柱在柜台后算账,阿发去后山挑柴,回来时竹筐里总躺着几颗野枣,是给她解乏的。有次山洪冲垮了埠头,他蹚着齐腰的水去抢货,回来时裤脚淌着泥,却举着个没湿的铁皮饼干盒笑:“里面的桃酥,给你留的。”
大柱五岁那年,阿发没回来。山雾浓得化不开,搜山的人说他失足摔进了溪涧,找到时手里还攥着半串野葡萄,紫得发黑。她没哭,只是把葡萄埋在铺子后墙根,第二年竟冒出芽来。那年冬天特别冷,她把阿发的棉袄拆了,絮进大柱的棉裤里,针脚歪歪扭扭,像她夜里睡不着时在账本上画的圈。
大柱长到二十多岁,娶了外地的姑娘,新媳妇进门那天,她把阁楼重新糊了窗纸,阳光透进来,在红被褥上织出金网。可没等抱上孙子,大柱就在去城里拉货的路上出了车祸。灵堂设在杂货铺的堂屋后,她摸着儿子冰冷的脸,忽然想起他小时候总偷柜里的糖,被她追着打,就往阿发身后躲——如今两个男人都成了供桌上的牌位,牌位前的长明灯被风一吹,晃得像要灭。
新媳妇撇下刚满周岁的关炎走了。那天她抱着襁褓里的孙子,站在埠头看木船开走,船尾的水花溅在她布鞋上,凉得像阿发走那年的溪水。关炎的哭声混着杂货铺的算盘响,成了往后日子里最常听见的声。她教他认账本上的字,教他用粗瓷碗泡野枣茶,教他踩着板凳够货架顶层的糖果——他的小手攥着她的衣角,像当年大柱攥着阿发的裤腿。
有年清明,她带关炎去后山扫墓。孩子指着阿发坟头的野菊问:“太爷爷在里面睡觉吗?”她摘下一朵别在他发间,指尖触到他柔软的头发,忽然想起阿发当年也是这样,把野枣塞进她嘴里,说:“甜吧?后山摘的。”风穿过竹林,呜呜地响,像谁在数着这镇上的日子,数着那些走了的人,和留下来的人。
关炎八岁那年,她在灶台边蒸红糖糕,忽然咳得直不起腰。扶着灶台抬头时,看见窗台上的野葡萄藤又结了果,紫莹莹的挂在晨光里。她想起1963年那个谷雨,阿发的木船泊在埠头,白鹭掠过马头墙,而她站在青石板上,以为日子会像这溪水,长长久久地流下去。
原来天山镇的日子,从来不是溪水里的青石板。是后山的野枣,甜里裹着涩;是檐下的风铃,风一吹就响,风停了,就剩下空荡的回响;是她藏在铁皮饼干盒底的野枣干,一年年攒着,等着谁回来吃,却终究等成了柜角的一层灰。
她把蒸好的红糖糕递给关炎,看他吃得嘴角沾着糖渣,忽然想,这镇子的雾气里,藏着多少人的一辈子啊。像她的,像阿发的,像大柱的,或许将来,还有关炎的。雾气漫过柜台,漫过供桌上的牌位,漫过窗台上的野葡萄,把整个天山镇裹进一片湿漉漉的青灰色里,像幅没干的水墨画。
2
刘长英望着日益长大的孙子,从幼儿园到小学这个孙子,每次都问个不停,“我爸爸呢?“
“去很远的地方打工了。“
“奶奶,你骗人,他们都说我爸爸不在了“
“别听他们嚼舌根,你爸爸去海的那边了,你好好上学,等以后你爸爸接你去享福。“
“那我妈妈呢?“
“和你爸一起去了呗“
刘长英也没料到,才屁大点的孩子竟然能问的出这么多问题,于是便不耐烦了,拿起扫帚往他屁股上抽到:“回屋睡觉去“关炎没躲,只是梗着脖子瞪她,眼泪在眼眶里打旋,却咬着牙没掉下来。那眼神像极了阿发当年,山洪里抢货时也是这样,明知水急,偏要往深里蹚。刘长英的手僵在半空,扫帚穗子扫过孩子的蓝布裤,带起点灰尘,像她心里浮起来的涩。
“睡觉去。”她把扫帚往墙角一扔,转身往灶房走,锅台上的野枣干还在晒,被月光照得发亮,像撒了把碎银子。关炎没动,蹲在门槛边,小手抠着青石板的缝,那是阿发当年用凿子凿的,说能防滑。
后半夜她起来添灯油,见孩子蜷在柜台后的藤椅上,怀里搂着个铁皮青蛙,是大柱小时候的玩物,漆掉了大半,露出白森森的铁皮。她伸手想把他抱到床上去,指尖刚碰到他的背,就被攥住了——关炎的手小得很,却攥得死紧,像怕一松就没人了。
“奶奶,海的那边会有糖吗?”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比野枣还甜的那种。”
油灯的火苗晃了晃,照见刘长英鬓角的白。她想起那年的谷雨,阿发在船头撑篙,说“海那边有卖桃酥的,以后买给你吃”。可他到死,也没见过海。
“有。”她摸了摸孩子的头,手心的茧子蹭过他柔软的头发,“等你长大了,自己去看。”
关炎这才松了手,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藤椅的布套里。那布套是她用阿发的旧褂子改的,洗得发白,还留着樟木箱的味。刘长英站在那,听着孩子的呼吸渐渐匀了,像檐下的风铃终于歇了响。
第二天一早,关炎背着书包往学堂走,路过镇口的老樟树,忽然停住脚。树下的石墩上,陈大力正蹲在那吃着棒棒糖,跟嘴巴漏了似的,口水流的满地都是的跟小水坑一样。“关炎,”他招招手,从兜里摸出颗水果糖,“昨天修你家的算盘,算珠卡得厉害,给你颗糖甜甜嘴。”
关炎接过来,没剥糖纸,攥在手心。陈大力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傻笑了一下,对着樟树说:“长英奶奶,这孩子跟白痴一样。”
刘长英在杂货铺的柜台后听见了,正擦着算盘的手顿了顿。算珠上的灰擦了又落,像擦不干净的心事。她往灶房走,想烧点野枣茶,掀开锅盖时,看见里面躺着颗野枣,是关炎昨天摘的,还带着露水的湿。
那年清明,她带关炎去扫大柱的坟。孩子没再问“爸爸是不是在睡觉”,只是蹲在坟头,把颗水果糖埋进土里,糖纸是透明的,在阳光下亮得像块小玻璃。
“这是给爸爸的。”他拍了拍土,忽然抬头看她,眼睛亮得很,“等他在海那边吃完了,就会回来的。”
山风穿过竹林,呜呜地响,像谁在应和。刘长英望着孩子的侧脸,忽然想起大柱小时候,也是这样蹲在阿发的坟头,把野枣埋进土里,说“爸爸爱吃甜的”。雾从山谷里漫过来,把两人的影子裹进一片青灰色里,像幅没干的水墨画。
3
关炎上二年级那年,学堂组织去埠头看新到的货船。他背着帆布书包往江边跑,书包上的补丁是刘长英用阿发的旧衬衫补的,蓝布上还留着洗不掉的酱油渍。路过老樟树时,陈大力正蹲在树下跟别人修自行车,链条油蹭得指甲缝里发黑,见了他就喊:“关炎,给你带了海那边的糖!”
那糖纸是亮晶晶的金箔,裹着颗圆滚滚的硬糖,关炎捏在手里,觉得比镇上的水果糖沉。陈大力咧着嘴笑,缺了颗门牙的缝里漏着风:“这叫奶糖,城里娃都吃这个。”
他没舍得吃,攥着糖往江边跑。货船的汽笛“呜”地响了一声,惊得水鸟扑棱棱飞。他扒着埠头的石栏杆往下看,船板上堆着成箱的货物,箱子上印着他不认识的字,像虫子爬过的痕迹。有个穿蓝工装的人正往下搬箱子,袖口卷着,露出胳膊上的刺青——是只张开翅膀的鸟,关炎觉得比镇上画糖人的老张画的好看。
“那是海鸥。”身后有人说。他回头,是教算术的王老师,手里捏着本卷了角的书。“海那边才有,能飞很远。”
关炎举起手里的奶糖,金箔纸在太阳下晃眼:“老师,海那边的糖是不是都这么亮?”
王老师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等你读够了书,就自己去看看。”
他把奶糖揣进裤兜,回家时摸出来,金箔纸被汗浸湿了一角,黏在糖上。刘长英正在灶台前炒南瓜子,锅铲碰撞的“哐当”声里,他把糖递过去:“奶奶,海那边的糖。”
刘长英一边吵着南瓜子,一边撇过头去看他:“哎呦,这玩意儿是哪来的?“
“大力,给的“
“想吃的话,奶奶,明天去镇上批点回来…“
刘长英手里的锅铲猛地停在半空,南瓜子的焦香在灶间漫开。她眯起眼瞅那金箔纸,忽然往围裙上蹭了蹭手,一把将糖夺过去,捏在指尖转了两圈:“这大力,准是从他那跑船的三舅爷包里摸的。”关炎盯着她的手,那双手刚炒完瓜子,指腹沾着焦香,捏糖纸时却轻得像拈着片羽毛。“奶奶,你不是要去批吗?”
“批?”刘长英往灶里添了把柴,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她眼尾的纹路都亮了,“这糖纸比糖金贵,留着给你糊风筝不好?”她忽然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等你攒够十张,咱们去跟老张换糖人——他上次还说缺亮闪闪的纸糊龙睛呢。”
关炎的眼睛亮起来。老张的糖人是天山镇最好的,龙睛总用赤豆粒代替,若是换成金箔纸,不定多威风。
第二天一早,刘长英揣着个蓝布帕子去了镇上。路过老樟树时,陈大力正蹲在树下数自行车链条,见了她就喊:“长英奶奶,那奶糖甜不甜?”
“甜得齁人!”她扬声应着,脚步却没停,帕子在兜里鼓鼓囊囊的,不知裹着什么。关炎远远瞅着,见她没往供销社走,反倒拐进了巷尾的废品站。
傍晚她回来时,蓝布帕子空了,手里却多了张皱巴巴的烟盒纸,印着艘白轮船。“给。”她把烟盒往关炎手里一塞,“废品站老李说,这纸比金箔差不了多少,糊风筝够亮。”
关炎摸着烟盒上的轮船,忽然发现边角粘着点糖渣——是奶糖的甜味。他刚要问,刘长英已经系上围裙往灶间去,嗓门亮得能穿透巷口:“今晚吃鸡蛋面,给你卧两个黄澄澄的蛋!”
傍晚关炎坐在椅子上,看见灶间还亮着灯。刘长英正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捏着那金箔纸,借着月光往烟盒纸上比量,剪刀“咔嚓”一声,剪下片小小的船帆,往烟盒的轮船桅杆上一贴,居然严丝合缝。
“奶奶?”他小声喊。
刘长英:"大孙子,怎么又饿了吗?"
关炎还没应声,她已经掀开米缸盖,从最底下摸出个铁皮盒——边角锈得发褐,盒盖上印着褪色的牡丹,是前清年间传下来的老物件,镇上老人说,这盒子装过给宫里进贡的蜜饯。
“藏起来。”她把奶糖塞进去,咔嗒扣上盒盖,又压回米缸底,指尖在缸沿的木纹上蹭了蹭,“这玩意儿金贵,等你考了双百,咱娘俩分着吃。”
关炎盯着那铁皮盒,想起去年过年时,奶奶从这里面摸出过块冰糖,说是埋了三年的“陈糖”,甜得能粘住牙。他刚要说话,刘长英已经转身往灶台走,锅铲敲着锅沿叮当响:“炒完瓜子给你烤红薯,埋在灶膛里,甜得流油!”
正说着,巷口传来卖豆腐的梆子声,“笃笃笃”敲得脆生。刘长英耳朵尖,立刻从围裙兜里摸出两毛钱,往关炎手里一塞:“去,买块嫩豆腐,今晚做豆腐羹。”又压低声音,“跟王阿婆说,要带点卤汁的,她准多给你半勺。”
关炎捏着钱往外跑,刚到门口,就被刘长英喊住:“等等——”她从窗台抓了把刚晒好的南瓜子,“给王阿婆尝尝,就说‘我奶奶炒的,比供销社的香’。”
关炎揣着瓜子往巷口跑,听见身后锅铲又响起来,混着奶奶哼的小调,调子软乎乎的,像浸了蜜的野枣。他忽然想起陈大力说的“海那边的糖”,觉得再甜,恐怕也甜不过奶奶这手藏东西的本事——米缸里的铁皮盒,灶膛里的红薯,连给人送瓜子都藏着心眼,日子被她过得像块裹着糖霜的芝麻糕,越嚼越有滋味。
等他提着豆腐回来,刘长英正站在柜台后翻账本,算盘打得噼啪响。见他进门,忽然眼睛一亮,从账本底下抽出张红纸:“刚算完,这个月赚的钱够给你扯块新布做书包,比补丁的好看。”红纸上画着只歪歪扭扭的小鸟,是她用胭脂笔画的,说是“报喜鸟”。
关炎把豆腐放在灶台上,看着奶奶往账本上盖小印章——那印章是牛角做的,刻着“长英杂货铺”五个字,盖下去红得发亮。他忽然觉得,那铁皮盒里藏的哪是奶糖,分明是奶奶攒下的日子,颗颗都裹着甜呢。
后来,从刘关炎的回忆中,他奶奶刘长英,她的一辈子,没见过海那边的世界,却用双手给了孙子关于远方的想象,从来没享过多少福,却把所有的甜都攒下来,就像镇口的老樟树,后山的那一轮瀑布,沉默地守着一方水土,枝叶里藏着风的故事,人们的年轮里刻着日子的深浅,最终活成了天山镇雾气里,最让人踏实,也最安稳的,那道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