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窗棂,在青石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媚儿对着一面模糊的铜镜,仔细理了理袖口的兰花绣纹。针脚是昨夜赶着绣上去的,算不上精致,却也针脚细密,藏在素色绸缎的褶皱里,不细看几乎发现不了。
“姐姐,夫人派来的丫鬟已经在门外等着了。”春桃捧着个小小的妆奁进来,里面只有一盒最普通的香粉,还是她攒了月钱买的,“要不要擦点?气色能好看些。”
苏媚儿摇摇头。她素面朝天,更能反衬出眼底的清明——这是她精心计算过的。老夫人久居内宅,见惯了浓妆艳抹的虚伪,一份恰到好处的素净,反而更容易引人注意。
“走吧。”她提起裙摆,后背的伤口虽然还有些牵扯,但已不妨碍行走。这几日靠着张账房送来的药材调理,这具孱弱的身体总算有了些力气。
穿过几重回廊,空气里渐渐飘来淡淡的檀香。老夫人住的“静尘院”果然名不虚传,连墙角的青苔都修剪得整整齐齐,廊下挂着的鸟笼里,一只靛蓝色的鹦鹉正歪着头打量她,眼神竟有几分像人。
“沈姑娘这边请。”引路的丫鬟语气平淡,眼神里却带着几分轻视——在她看来,一个从柴房里爬出来的庶女,根本不配踏足这清净地。
苏媚儿没在意她的态度,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院子里的摆设。东墙下种着几株墨兰,正是盛开的时节;西厢房的窗台上摆着套紫砂茶具,壶身上的刻字苍劲有力,看得出主人的品味;甚至连廊柱上的雕花纹路,都比别处更精致些。
这些细节像碎片般在她脑海里拼凑——老夫人绝非王氏那般只知争风吃醋的妇人,她有自己的章法和坚持。
正厅里,檀香更浓了。一个穿着深紫色寿字纹褙子的老夫人正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捻着串紫檀佛珠,花白的鬓发梳得一丝不苟。她面前的小几上,摆着盘刚剥好的荔枝,晶莹剔透的果肉在晨光里泛着水光。
“孙女沈清辞,给老夫人请安。”苏媚儿依着记忆里的规矩,屈膝行礼,动作标准得挑不出错处。这几日她没白看那本《宫廷礼仪辑要》,连低头的角度都练了不下百遍。
老夫人没说话,只是透过老花镜,细细打量着她。那目光像网,从她素净的脸,到洗得发白的袖口,再到那双虽然旧却擦得干净的布鞋,一寸寸扫过,带着审视,也带着几分探究。
苏媚儿稳稳地低着头,腕间的金色印记传来一阵轻微的波动——不是恶意,是浓厚的好奇,像在研究一件有趣的古董。
“抬起头来。”老夫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苏媚儿缓缓抬头,目光平静地迎上去。她没像寻常少女那样露出怯懦或讨好,只是静静地看着老夫人,眼底清澈得像山涧的泉水。
老夫人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这丫头的眼神,不像个久居柴房的庶女。没有怨怼,没有卑怯,反而有种超乎年龄的沉静,像被打磨过的玉石,藏着锋芒却不外露。
“听说前几日,你在柴房受了委屈?”老夫人捻着佛珠的手指顿了顿,语气听不出喜怒。
“回老夫人,都是误会。”苏媚儿垂下眼睑,语气谦卑却不卑微,“刘嬷嬷也是担心主子的东西,一时心急罢了,孙女不怪她。”
她故意把“主子的东西”几个字说得轻描淡写,却知道老夫人定然能听出弦外之音——王氏连自己的东西都看不住,还迁怒于人,实在有失主母气度。
果然,老夫人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你倒是懂事。”她示意旁边的丫鬟,“给三姑娘看座。”
这声“三姑娘”,算是认了她的身份。春桃在门外听见,悄悄松了口气。
王氏坐在下手的椅子上,脸色有些难看。她本想借着老夫人的威严,让这贱丫头在众人面前出丑,却没想到她竟能如此镇定自若,连老夫人的语气都缓和了几分。
“清辞啊,”王氏连忙接过话头,脸上堆起虚伪的笑,“下月就要选秀了,老夫人特意叫你来,是想问问你,想要些什么衣裳首饰,也好让账房给你置办。”
这话看似关怀,实则暗藏陷阱。若是苏媚儿真的狮子大开口,定会被老夫人斥为贪婪;若是说什么都不要,又显得不识抬举。
苏媚儿却像是没听出其中的机锋,只是站起身,对着老夫人深深一福:“孙女不敢奢求。只求老夫人能允孙女一件事——”
“你说。”老夫人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孙女生母留下一本诗集,被收在库房里多年。”苏媚儿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却没掉眼泪,“孙女想在入宫前,能把诗集带在身边,也算有个念想。”
她知道,直接问锦囊的下落太过突兀,不如先从这本无关紧要的诗集入手,试探老夫人的态度。
王氏心里咯噔一下。她当年确实搜走了沈清辞生母的所有遗物,那本诗集她还有印象,里面除了几首歪诗,根本没什么特别。可这丫头突然提起,难道是发现了什么?
“不过是本旧书,有什么好带的?”王氏连忙打断,“宫里规矩多,带这些闲杂东西反而不妥当。”
“王氏。”老夫人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孩子想留个念想,也是人之常情。”她转向苏媚儿,语气温和了些,“那本诗集我还有印象,确实没什么出格的内容。回头让张账房给你取来。”
“谢老夫人恩典。”苏媚儿再次行礼,眼底的感激恰到好处。
她要的不是诗集,是老夫人这句话里透出的信息——她对生母的遗物并非一无所知,甚至可能知道些什么。
接下来的谈话就平淡多了。老夫人问了些她平日读什么书、习什么字的话,苏媚儿都答得滴水不漏。她说自己最爱读《女诫》,却在老夫人提到《诗经》时,随口背出几句冷门的篇章,既显得安分守己,又悄悄展露了才学。
王氏几次想找机会刁难,都被老夫人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她看着苏媚儿从容应对的样子,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浓——这丫头像是突然开了窍,不仅懂得藏锋,还会不动声色地讨好老夫人,再这样下去,恐怕会成为心腹大患。
“时辰不早了,你刚受了伤,回去歇着吧。”老夫人终于抬手示意谈话结束,“选秀的衣裳,就让绣房按你的尺寸做两身得体的,不必太过张扬。”
“是。”苏媚儿恭敬地应下,转身时,眼角的余光瞥见老夫人正对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捻着佛珠。
走出静尘院,阳光突然变得刺眼。春桃连忙扶着她,小声问:“姐姐,老夫人好像……挺喜欢你的?”
苏媚儿轻轻摇头。老夫人的慈和,就像她捻着的紫檀佛珠,看着温润,实则坚硬。她今日能得到几分青眼,不过是因为她表现出的“价值”——既懂事,又有才学,还能隐隐制衡王氏。
“春桃,你去张账房那里一趟。”苏媚儿的声音压得很低,“让他想办法查查,十年前,我生母被送进府时,老夫人有没有说过什么特别的话。”
春桃愣了愣,随即用力点头。她越来越觉得,自家姑娘想做的事,绝不仅仅是平安入宫那么简单。
回到柴房时,苏媚儿才发现手心竟出了层薄汗。和老夫人的这一番周旋,比在王氏面前硬刚更耗心神——那是一场不动声色的较量,每句话都像落在棋盘上的棋子,看似随意,实则步步惊心。
她坐在草堆上,慢慢摩挲着腕间的金色印记。刚才在静尘院,这印记曾多次发烫,尤其是在老夫人提到生母时,那股暖意几乎凝成实质。
这说明,老夫人和生母之间,定然藏着她不知道的渊源。
而那本诗集……苏媚儿的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她记得原主说过,生母的诗集里,有好几页纸的边缘都异常磨损,当时只当是翻得多了,现在想来,恐怕没那么简单。
夕阳西下时,张账房托人送来一个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那本泛黄的诗集,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老夫人当年曾对心腹说,‘这女子来历不凡,留着或许有用’。”
苏媚儿的心跳骤然加速。
来历不凡?
看来,她生母的故事,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
她翻开诗集,指尖拂过那些磨损的纸页。当翻到最后几页时,突然发现有几行诗的字迹格外潦草,像是故意写得含糊。她把纸页对着光仔细看,竟在字里行间看到几个用极淡的墨写的小字——“坤宁宫,旧人识”。
坤宁宫是皇后的居所。
旧人识?
苏媚儿的呼吸微微一滞。难道生母的身份,竟和宫中的人有关?
夜色渐浓,柴房里的油灯忽明忽暗。苏媚儿抱着诗集,久久没有说话。她感觉自己像在解开一个缠绕的线团,每抽出一根线,都能看到更深层的谜团。
选秀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而她要做的准备,显然还有很多。
不仅要应对宫里的明枪暗箭,要查清生母的真相,还要时刻提防国公府里这两位看似慈和、实则深不可测的“长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