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二点，许念仍坐在书桌前摆弄新相机。他轻轻抚过镜头，指尖感受着冰凉的金属质感。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开始下了，细密的雨滴敲打在玻璃上，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门。
相机屏幕还停留在最后查看的照片上——许程坐在客厅暖黄色灯光下的侧影，唇角带着罕见的柔和弧度。这是许念偷偷拍下的，在他道完晚安转身上楼的时候。构图不算完美，对焦也有些偏差，但莫名地捕捉到了一种许念从未在许程身上见过的宁静感。
楼下传来轻微的响动，许念竖起耳朵。许程还没睡。他犹豫了一下，放下相机，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
一束光线从楼下客厅透上来，伴随着书页翻动的声音。许念蹑手蹑脚地下楼，看到许程坐在沙发一角，膝上摊着一本相册，眼镜反射着台灯的光，遮住了眼神。
"哥？"许念轻声叫道。
许程抬起头，有些惊讶，"还没睡？"
"睡不着。"许念走近几步，目光落在许程手中的相册上，"这是..."
许程合上相册，但许念已经看到了——那是他在福利院的照片，瘦小的身影站在一群孩子中间，低着头。
"过来坐吧。"许程往旁边挪了挪，给许念让出位置。
沙发因为许念的重量微微下陷。两人之间保持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会显得疏远，又不会太过亲近。雨声填补了沉默的留白。
"伤口还疼吗？"许程最终开口，目光落在许念手臂的纱布上。
许念摇摇头，"已经没事了。"他犹豫了一下，"你在看什么？"
许程深吸一口气，重新打开相册，"你被领养前的记录。"
相册里是许念从未见过的自己——八岁时的他，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站在福利院斑驳的墙前，眼神空洞。照片旁边贴着几张泛黄的纸，是福利院的评估报告。
"情绪稳定性：较差"
"社交能力：较弱"
"特殊备注：有暴力倾向"
许念的喉咙发紧。他不记得自己拍过这些照片，也不记得做过那些测试。"暴力倾向？"他声音干涩。
许程的手指轻轻抚过那行字，"你为了保护一个比你小的孩子，和几个大孩子打架。福利院的工作人员误解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看到了全过程。"许程的声音很轻，"那天我去福利院做义工，正好目睹了那场打架。你明明比那几个孩子都瘦小，却死死护住那个被欺负的小孩，像只发怒的小狮子。"
许念的心跳加快了。这段记忆已经模糊，但他确实记得有那么一个下午，他为了保护一个总是被抢零食的小女孩，和三个大男孩打了一架，最后被关进了反省室。
"所以你就...选择领养我？"许念小心翼翼地问。
许程摇摇头，翻到相册下一页。那里夹着一张许念从未见过的文件——领养申请表，日期是在那场打架之前整整三个月。
"我早就注意到你了。"许程的声音带着许念从未听过的柔软，"每次去做义工，你总是独自一人坐在角落，但眼神却比任何人都亮。我开始有意安排时间去福利院，就为了看看你。"
许念的呼吸停滞了一瞬。许程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记忆深处尘封的画面——那个总是安静地坐在图书角的青年，偶尔会多给他一块饼干，或者在他拼图时不着痕迹地帮上一把。当时许念打心眼里觉得，这个长得很好看的哥哥是一个好人。
"那时候我的条件不够领养。"许程继续道，"但我开始准备，攒钱，就为了达到领养标准。那场打架后，福利院打算把你转到特殊机构去，我急了，连夜整理材料提交申请。"
许念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被抛弃的，是许程出于怜悯才带回家的。可现在，许程告诉他，他是被选择的，是被渴望的。
"为什么从来没告诉我？"许念的声音几乎是一种呜咽。
许程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嗨，我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观察了你半年'？听起来像个变态。"
许念想笑，却发出一声像是啜泣的声音。许程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
"你恨我吗？"许程突然问，"这些年，我对你太严厉了。"
许念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无助地耸耸肩，"我不知道。有时候恨，有时候...不。"
"公平。"许程苦笑一下，"我有时候也恨我自己。"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进许念心里。他从未想过看似永远冷静自持的许程会有这样的自我怀疑。
"每次罚你之后，"许程盯着自己的手，"我都会在书房里坐到凌晨，一遍遍问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有更好的方式。但第二天看到你又犯错，我又会回到老路上。"
许念想起那个雨夜，看到许程在后院抽打树干的场景。原来那不是愤怒，而是自责。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许念问。
"告诉你什么？说我罚你之后后悔得想撞墙？"许程摇摇头，"那还有什么威慑力？"
许念突然明白了许程的逻辑——他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不可动摇的权威，不是因为冷酷，而是因为他认为这是保护许念的最好方式。
"那...德国的工作呢？"许念鼓起勇气问道，"真的是因为我你才放弃的吗？"
许程沉默了一会儿，"部分是。但也不全是。"他叹了口气，"说实话，我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许程的声音越来越轻，"害怕你学坏，害怕你受伤，害怕你.……不需要我了……”
许念闻到许程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混合着一丝茶香。这个气息如此熟悉，如此安全，让他哭得更凶了。八年的委屈，八年的不解，八年的爱恨交织，全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为什么..."许念抽噎着问，"为什么你从来不告诉我你...在乎我？"
许程的身体僵了一下，"我以为你知道。"
"我不知道！"许念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许程，"你只会检查我的作业，规定门禁，在我犯错时惩罚我！我怎么知道你...你怎么想？"
许程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然后是一种决然。他松开许念，站起身走向书房。许念坐在原地，不知所措，眼泪仍在不停地流。
几分钟后，许程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盒子。他坐回许念身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小小的钥匙。
"跟我来。"
许程带着许念上楼，来到书房最里面的一个文件柜前。他用那枚钥匙打开最底层的抽屉，取出一个黑色的文件夹。
"这是我的最后一道防线。"许程轻声说，"我从来没打算给你看这个。"
文件夹里是各种各样的文件——许念的出生证明（上面父母姓名栏是空白的），福利院的转介记录，医疗报告，还有...一封信。
许程抽出那封信，信封已经泛黄，上面写着"致未来的收养者"。
"这是福利院院长写给你的潜在收养家庭的信。"许程解释道，"每个孩子都有一封。"
许念颤抖着接过信，展开读起来：
"亲爱的收养者：
您手中的是许念的资料。这个男孩于2005年6月被遗弃在福利院门口，当时约3岁。他不会说话，身上有多处淤青，疑似遭受虐待..."
许念的视线模糊了。他从未见过关于自己被遗弃的官方记录。
"...经过四年治疗，许念已经能够正常交流，但仍有严重的信任危机和情绪控制问题..."
"...特别提醒：极度缺乏安全感，可能会通过反抗行为测试收养者的耐心和忠诚度..."
许念抬起头，困惑地看着许程，"这是什么意思？"
许程叹了口气，"意思是，你可能会故意惹麻烦，来看我是否会抛弃你。这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许念的大脑嗡嗡作响。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些年所有的叛逆行为，所有的顶撞和反抗，可能都只是在测试许程的底线——你会不会像其他人一样放弃我？
"而我，"许程苦笑一下，"恰好是个不善表达的人。我们真是绝配，不是吗？"
许念的眼泪又涌了出来。许程轻轻拿回那封信，翻到最后一页。
"但这里，"他指着一段被荧光笔标记的文字，"正是这段话让我下定决心要带你回家。"
许念凑近看去：
"...然而，在极度不安的外表下，许念展现出罕见的坚韧和正义感。他会偷偷把自己的零食分给更小的孩子，会在其他孩子做噩梦时唱歌安慰他们（尽管他自己也害怕黑暗）。如果有一个耐心、坚定的家庭给予他无条件的爱，我相信他会成长为一个非凡的人..."
许程的声音哽咽了，"我当时就想，这就是我要做的——成为那个给你无条件爱的人。"
许念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进许程怀里，放声大哭。许程紧紧抱住他，下巴抵在他的头顶。
"对不起..."许念一遍遍地重复，"对不起..."
"嘘..."许程轻轻摇晃着他，"没事了，都过去了。"
雨仍在下，敲打着窗户，像一首轻柔的摇篮曲。许念不知道自己在许程怀里哭了多久，直到精疲力竭，只剩下偶尔的抽泣。
许程松开他，用手擦去他脸上的泪水，"累了吧？该睡觉了。"
许念点点头，突然感到一阵疲惫袭来。他站起身，却发现许程仍坐在地上，表情有些痛苦。
"怎么了？"许念紧张地问。
"没事，腿麻了。"许程尝试站起来，却踉跄了一下。
许念赶紧扶住他，这才注意到许程的脸色仍然有些苍白，眼下是深深的黑眼圈。"你还没完全好，是不是？"
许程摇摇头，"只是有点累。"
许念不由分说地搀着许程回到卧室，强硬地让他躺下，然后去厨房倒了一杯水，翻出药片。
"吃药。"他命令道，语气像极了平时的许程。
许程惊讶地挑了挑眉，但还是乖乖接过药片吞下。许念又去浴室拧了条湿毛巾，回来敷在许程额头上。
"你没必要..."许程想坐起来。
"躺好。"许念按住他的肩膀，"今晚我照顾你。"
许程看了他一眼，眼中闪烁着许念读不懂的情绪，最终点点头躺了回去。许念在床边坐下，像个专属于他的骑士。
"你知道吗，"许程轻声说，"你小时候生病，我总是一整夜不睡守着你。"
许念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你当然不记得。"许程微笑起来，"有一次你高烧到40度，医生说可能会惊厥。我三天没合眼，就盯着你的体温计看。"
许念的心揪了一下。他从未想过那些生病的记忆背后，是许程这样不眠不休的守护。
"为什么..."许念的声音很小，"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们根本没有血缘关系。"
许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伸手轻轻握住许念的手，"因为当你选择爱一个人时，血缘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许念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滴在他们交握的手上。许程用拇指擦去他的泪水，"别哭了，小傻子。"
"我控制不住..."许念抽泣着说。
许程叹了口气，往床的另一侧挪了挪，"上来吧，像你小时候那样。"
许念犹豫了一下，还是脱掉鞋子，小心翼翼地躺到许程身边。床不算大，他们不得不侧着身子，背对背，像两只勺子一样贴合在一起。许念静静的感受着他有些急促的呼吸，听到他在床上转身的声音，温暖的手隔着被子搂住他，把他搂在怀里，就像小时候那样。
许程关掉台灯，黑暗中，雨声显得更加清晰。许念感觉到许程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以为他睡着了，却突然听到他轻声说：
"念念，无论发生什么，记住一件事——我永远不会放弃你。不是出于责任，而是因为...你是我选择的家人。"
许念转过身，在黑暗中寻找许程的眼睛。窗外偶尔闪过的车灯照亮了许程疲惫却温柔的脸庞。
"我知道。"许念轻声回答，"现在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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