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塔顶的风似乎被丹尼尔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冻住了。塞德里克脸上的错愕凝固成一种微妙的表情,他看看死死攥着阿月袍角的丹尼尔,又看看阿月,那双总是温和带笑的棕色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浮上一点善意的、近乎促狭的笑意。他极其自然地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动作优雅得仿佛只是为夜风让出通道。
“咳,”塞德里克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看来,佩杰先生有‘紧急的学院事务’要处理?”他特意加重了“紧急”和“学院事务”几个字,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丹尼尔那只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的手,以及那被攥得皱成一团的黑色袍角。“那我就不打扰了。”他对着阿月眨眨眼,笑容灿烂得像今晚格外明亮的星光,“魁地奇战术研究,改天继续,沃伦小姐。”
说完,他不再看僵立当场的两人,转身走向旋转石阶,步伐轻快,甚至吹起了一小段不成调的口哨。脚步声很快消失在下方,塔顶只剩下阿月和丹尼尔,以及那几乎凝滞的、充满尴尬和某种奇异张力的空气。
风重新开始流动,带着高处特有的清冽,吹拂着阿月颊边的碎发,也吹在丹尼尔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他依旧死死攥着那片黑色的布料,仿佛那是连接悬崖的唯一绳索。阿月甚至能感觉到袍角传来的、他手指无法抑制的轻微颤抖。他低着头,额前微卷的黑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只能看到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和绷得如同石雕般僵硬的下颌线。
那句“分都扣了……总得告诉我,怎么赔?”还带着他喘息的热气,悬在两人之间,像一个巨大的、荒谬的问号。
阿月没有动。她甚至没有试图抽回自己的袍角。她就那么站着,微微低头,看着丹尼尔低垂的脑袋,和他那只因为用力而显得格外苍白的手。心头那片冰冷的平静,被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荒谬、愤怒、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感所取代。
赔?他居然问怎么赔?
扣分时的冰冷决绝,和此刻这只仓惶揪住她袍角的手,形成一种撕裂般的反差。这算什么?迟来的愧疚?还是……被她和塞德里克相谈甚欢的一幕刺激到的、某种不可理喻的占有欲发作?
时间在沉默中一分一秒地爬行。塔顶只有风声呜咽。丹尼尔维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座被施了石化咒的雕像,只有那只攥着袍角的手,泄露了他内心剧烈的动荡。
终于,阿月轻轻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佩杰先生,”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像冰层碎裂时发出的脆响,带着一种刻意拉远的疏离,“如果你是指那二十分……”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精心的打磨,冰冷而坚硬,“霍格沃茨校规手册第几条规定,扣分之后需要……赔偿?”
丹尼尔的身体猛地一僵。攥着袍角的手指瞬间收得更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响。他终于抬起了头。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撞进阿月的视线里。里面翻涌的情绪几乎让阿月心惊——不再是惯常的平静无波,也不是刚才那种被冒犯的愠怒。那是一种彻底的混乱,像被打翻的墨水瓶,浓稠的黑色里混杂着难以置信的狼狈、被刺痛的难堪、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近乎绝望的茫然?他的脸色白得像新刷的羊皮纸,嘴唇微微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阿月甚至看到他浓密的睫毛在极其细微地颤抖。
他显然没预料到阿月会这样回答。他或许预想过愤怒的质问,预想过冰冷的指责,甚至预想过无声的泪水。唯独没有预想过这种,带着讽刺的、将他引以为傲的规则逻辑彻底碾碎的……反问。
“还是说,”阿月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妙的探究,目光落在他那只死死攥着自己袍角的手上,像在观察一个稀有的魔药标本,“斯莱特林……或者你个人,有什么特殊的赔偿条款?”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丹尼尔紧绷的神经。
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手!
那片被攥得皱巴巴、甚至带着他掌心冰凉汗湿的袍角终于获得了自由,无力地垂落下来。丹尼尔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撞在冰冷的石砌栏杆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深色的瞳孔里那片混乱的风暴似乎达到了顶点,随即又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剧烈地晃动、碎裂,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带着巨大空洞的茫然。
他死死地盯着阿月,嘴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悸——有被彻底看穿的狼狈,有被无情嘲弄的刺痛,有对自己失控行为的巨大惊愕和羞耻,还有一种更深沉、更陌生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恐慌?仿佛有什么他紧紧抓住的东西,正在从指缝里飞速流失。
阿月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头那点酸涩感奇异地被一种冰冷的疲惫取代。她没兴趣欣赏斯莱特林优等生难得的失态。
她整理了一下被攥皱的袍角,动作从容,仿佛刚才那场混乱从未发生。
“如果没有其他‘学院事务’,”阿月的声音恢复了平常的语调,甚至带上了一丝礼貌性的疏离,“夜深了,佩杰先生。天文塔的风,吹久了容易着凉。”
她不再看他,转身走向通往下方城堡的旋转石阶。黑色的长袍下摆扫过冰冷的石砖,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塔顶格外清晰。
脚步声在石阶上渐行渐远,最终完全消失。
塔顶只剩下丹尼尔一个人。
他背靠着冰冷的石栏,身体僵硬得像一块风化千年的岩石。夜风毫无阻碍地吹拂着他凌乱的黑发和苍白的脸颊,带来刺骨的寒意。他维持着那个姿势,深色的眼睛失焦地望着阿月离开的方向,那片空洞的茫然里,渐渐沉淀出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那只刚刚还死死攥着阿月袍角的手,此刻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冰凉,微微蜷缩着,仿佛还残留着那片粗糙布料的触感。
风更大了,卷起塔顶的尘埃,呜咽着穿过石缝,像是在嘲笑他的狼狈。
***
接下来的日子,霍格沃茨的城堡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冰覆盖。至少,在阿月和丹尼尔之间是如此。
拉文克劳和斯莱特林的公共休息室相隔甚远,课程安排也并非总是重叠。但城堡就这么大,走廊、礼堂、图书馆,总有避无可避的狭路相逢。
阿月彻底贯彻了“视若无睹”的最高境界。
魔药课上,斯拉格霍恩教授眉飞色舞地讲解着“福灵剂”的传奇功效,唾沫横飞。阿月坐在拉文克劳的区域,专注地记录着笔记,羽毛笔在羊皮纸上划过流畅的沙沙声。她能感觉到斜后方那道若有似无的视线,带着一种固执的、探究的、甚至是……焦灼的意味,黏在她的背上。她连头都没偏一下,只是当斯拉格霍恩提问时,清晰地阐述了自己对欢欣草萃取时间控制的见解,赢得教授一个响亮的赞叹和拉文克劳的五分加分。那道视线似乎在她回答时变得更加灼热,几乎要在她背上烧出两个洞来。阿月置若罔闻,坐下后继续专注于自己的坩埚,仿佛身后只是一团空气。
图书馆的长桌旁,阿月和几个拉文帕奇的同学低声讨论着魔法史论文。阳光透过高大的彩色玻璃窗,在她垂落的发梢上跳跃。丹尼尔抱着一摞厚重的魔药学典籍,从她身后的书架间走过。他的脚步似乎放慢了,甚至停顿了一瞬。阿月能清晰地听到他细微的呼吸声,近在咫尺。她旁边的拉文克劳男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疑惑地抬头看了一眼。阿月却连眼睫都没颤动一下,流畅地接上同伴关于妖精叛乱时间线的争论,语气笃定而清晰。丹尼尔僵立了片刻,最终抱着书,像一道沉默的黑色影子,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另一排书架深处。空气里只留下他身上那种清冽的、类似薄荷和羊皮纸混合的气息,很快也被陈旧书籍的尘埃味覆盖。
最尴尬的莫过于魔咒课搭档练习。
弗立维教授尖细的声音宣布:“今天练习‘修复如初’咒!两人一组,互相弄坏对方的羽毛笔再修复!注意手势和咒语力度的精准!”
人群一阵小小的骚动,各自寻找搭档。
阿月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站到了她面前。
“沃伦小姐。”
丹尼尔的声音响起,比平时更加低沉,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板。他深色的眼睛直视着阿月,里面翻滚着复杂的情绪,有不易察觉的紧张,有强撑的镇定,还有一丝近乎固执的坚持。他手里拿着自己的魔杖和一支崭新的乌鸦羽毛笔。
周围的空气似乎瞬间安静了几分。几个斯莱特林的学生交换着看好戏的眼神,莉莉安更是站在不远处,红唇紧抿,眼神阴鸷地盯着这边。
阿月抬起头,迎上丹尼尔的目光。那眼神平静无波,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丹尼尔此刻紧绷的姿态,却激不起她眼底一丝涟漪。
她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自然地、甚至带着点礼貌的疏离,微微侧身,对着旁边一个刚刚走过来的、戴着眼镜的拉文克劳男生开口,声音清亮得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清:
“埃德加,要搭档吗?我对‘修复如初’的腕部发力一直把握不太好。”
被点名的拉文克劳男生埃德加愣了一下,随即受宠若惊地推了推眼镜,连忙点头:“当…当然!沃伦小姐!”他立刻站到了阿月身边,有些局促地拿出自己的羽毛笔,完全无视了旁边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的丹尼尔。
丹尼尔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那只崭新的乌鸦羽毛笔孤零零地躺在他的掌心。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深色的瞳孔猛地收缩,里面那点强撑的镇定和固执的坚持被阿月这轻描淡写、却又精准无比的回避彻底击碎,只剩下一种被当众羞辱的难堪和冰冷的愕然。他清晰地看到阿月转向埃德加时,那眼底一闪而过的、纯粹的漠然——那不是愤怒,不是怨恨,是彻底的、将他从她的世界里抹除的……无视。
他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石像,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阿月和那个拉文克劳的男生走向教室的另一端,低声交谈起来。阳光透过窗户,将他们的身影拉长,而他被留在原地,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孤独感紧紧攫住。
莉莉安趁机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丹尼尔?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不舒服?”她试图去碰他的手臂,声音甜腻,“别理那个不知好歹的拉文克劳了,我们……”
“走开。”丹尼尔的声音低哑得可怕,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和压抑的戾气。他甚至没有看莉莉安一眼,深色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阿月和埃德加的方向,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惊——痛苦、愤怒、茫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彻底激起的、近乎偏执的……不甘。
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羽毛笔,坚硬的笔杆硌得掌心生疼。然后,他像逃避瘟疫一样,转身大步离开了练习区域,走向教室最角落一个空着的桌子,背影僵硬而决绝,留下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的莉莉安站在原地。
***
城堡八楼,巨怪棒打傻巴拿巴的挂毯对面。阿月独自一人,在空荡的走廊里来回踱步。
‘我需要一个地方熬魔药……一个安静、不会被打扰的地方……一个设备齐全的魔药工作室……’
她集中精神,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勾勒着那个画面。这是她最后的希望。斯拉格霍恩教授虽然重新给了她月光花露的材料,但公共的魔药准备间和课后的教室总让她心有余悸。莉莉安像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随时可能再次扑上来撕咬。她需要一个绝对安全、只属于她的空间来完成那份至关重要的“强效愈合药剂”。
当第三次走过那面光秃秃的墙壁时,奇迹发生了。光滑的石壁上,悄无声息地浮现出一扇古朴厚重的木门,门板上雕刻着坩埚、魔杖和缠绕的藤蔓图案。
有求必应屋!
阿月的心跳瞬间加速。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动和一丝忐忑,轻轻推开了门。
门内的景象让她屏住了呼吸。
这不是一个简陋的小隔间。这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设备精良的小型魔药实验室!空间不算特别大,但布局极其合理。靠墙是一排嵌入式的魔药材料储藏柜,透明的玻璃罐里分门别类地装着各种处理好的草药、矿物粉末、动物器官和闪烁着奇异光泽的液体,标签清晰工整。房间中央是一个宽大的、由某种耐高温黑色石材打磨而成的工作台,台面光滑如镜。台面上方悬吊着几盏可调节角度和亮度的魔法灯,散发出柔和而明亮的光芒。工作台旁边,是一口崭新的、闪着幽光的黄铜坩埚,下面连接着可以精确控制火候的魔法火焰装置。角落里甚至还有一个迷你但功能齐全的通风橱,用于处理那些散发刺激性气味的材料。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令人安心的草药清香和石材本身的冷冽气息。一切都崭新、整洁、高效,完美得如同梦中所想。
阿月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她走到工作台前,指尖拂过冰凉光滑的台面,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安稳感。这里,是她的堡垒,她的战场。
她拿出斯拉格霍恩重新给她的那份珍贵的月光花露——三滴装在特制水晶瓶里的澄澈液体,在魔法灯光下折射出梦幻的七彩光晕。还有处理好的月长石粉末,独角兽尾毛,以及其他辅助材料,一一整齐地摆放在工作台上。
点火。幽蓝色的魔法火焰在坩埚下稳定地燃烧起来。
阿月闭上眼,将丹尼尔冰冷扣分的面孔、莉莉安怨毒的眼神、还有天文塔上那只仓惶揪住她袍角的手……所有纷扰的情绪,如同杂质般,被一丝丝抽离、沉淀、排出脑海。再睁开眼时,她的眼底只剩下全然的专注和沉静,如同最纯净的月光花露本身。
她拿起工具,动作流畅而精准,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韵律感。处理材料,控制火候,搅拌……每一个步骤都像呼吸一样自然。坩埚里的液体随着她的心意变化着色彩,从最初的乳白,到浅蓝,再到均匀柔和的珍珠白……淡淡的、纯净的草木清香弥漫开来,充盈着整个秘密空间。
时间在专注中悄然流逝。当最后三滴月光花露,如同纯净的星辰之泪,被稳稳地滴入那锅完美呈现珍珠白色的药液中,阿月手腕稳定地顺时针搅拌七圈。
嗡……
药液表面仿佛荡漾开一圈极其细微、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银色涟漪。一股更加浓郁、沁人心脾的纯净药香瞬间爆发出来,如同雨后森林最深处最清新的气息,带着一种安抚灵魂的力量。药液呈现出一种无与伦比的、温润内敛的珍珠光泽,质地均匀得如同最上等的丝绸。
成了!
阿月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一种巨大的、纯粹的成就感如同暖流般席卷全身,冲刷掉了连日来的阴霾和疲惫。她小心翼翼地将药剂倒入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洁净的水晶瓶中。完美的珍珠白色液体在瓶中轻轻晃动,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她拿起水晶瓶,对着魔法灯光仔细端详。瓶身冰冷,里面的药剂却仿佛蕴含着温暖的生命力。这是她的作品,她凭借自己的专注和实力,在这个只属于她的秘密堡垒里,完成的杰作。与任何人无关。
就在这时,安静的房间内,一个带着点戏谑、又充满好奇的苍老声音突兀地响起,如同直接在阿月的脑海中回荡:
“啧啧啧……专注、纯粹、心无旁骛……还有一点点被压抑的、想要证明自己的小倔强?不错,真不错!拉文克劳的小丫头,你这份‘强效愈合药剂’的火候,可比某些心浮气躁、光想着走捷径的小蛇强太多了!”
阿月猛地一惊,差点失手打翻水晶瓶!她迅速环顾四周,小小的实验室里空无一人。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她警惕地握紧了魔杖,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
“谁?”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紧绷。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智者的顽皮和洞察一切的狡黠:“别紧张,孩子。老头子我只是睡醒了,闻到这么纯粹的药香,忍不住点评两句罢了。”声音似乎……来自墙壁?或者说,来自这个房间本身?
阿月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房间一角的墙壁上。那里挂着一幅不起眼的、蒙着灰尘的画像。画框是古朴的深色木头,画布上……空无一物?不,仔细看,那并不是完全空白,而是画着一顶破破烂烂、打着补丁、脏兮兮的……帽子?
那顶帽子在空白的画布上,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仿佛一个沉睡的人,刚刚翻了个身。
“分院帽?”阿月难以置信地低呼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