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逸景的马蹄踏碎西大营的晨雾时,守营的卫兵几乎没敢拦。他玄色劲装外罩着件月白披风,风卷着衣角扫过地面的枯草,露出腰间悬着的那枚白玉梅花簪——分明是女子饰物,却被他挂得坦荡,倒让卫兵们一时摸不准这位三公子的来意。
“通报秦校尉,萧逸景求见。”他勒住马缰,声音清冽如冰,惊得马前的飞虫四散而逃。
卫兵进去得快,出来得更快,脸色发白:“校尉请您……帐内说话。”
军帐的门帘被风掀起一角,萧逸景一眼就看见秦峰案上那枚沾血的箭头。晨光从帘缝钻进来,在箭镞的寒光上流转,像极了昨夜沈清欢指尖绷紧的琴弦。
“三公子倒是稀客。”秦峰正用布擦拭弯刀,刀刃划过布料的声响在寂静的帐内格外刺耳,“西大营不是悦心斋,没你的酸梅汤。”
萧逸景解下披风扔给随从,径直走到案前,指尖敲了敲那枚箭头:“陈武的伤,是你做的?”
“战场擦伤,算不得什么。”秦峰抬眼,眼底的笑意带着锋芒,“倒是三公子,放着茶馆的清闲日子不过,跑来看一个下属的伤,未免太体恤了。”
“我来,是想跟你做笔交易。”萧逸景没接他的话茬,从袖中掏出块玉佩——玉质通透,上面刻着半个“景”字,“用这个,换你放过陈武兄妹。”
秦峰的目光在玉佩上顿了顿。这是皇室宗亲的私印,见玉如见人,萧逸景竟肯拿这个出来,可见陈武在他心里的分量,比他想的要重。
“三公子倒是大方。”他嗤笑一声,将弯刀归鞘,“可我要的,不是块破玉。”
“你要什么?”萧逸景的指尖在玉佩边缘摩挲,指腹触到那道细微的裂痕——是幼时坠马时摔的,沈清欢曾用金箔细细补过,只是后来金箔脱落,便成了道抹不去的疤。
秦峰忽然起身,两步逼近他,军靴碾过地上的草屑发出脆响:“我要沈清欢的底细。他来京城的目的,他藏在枕下的那枚带血玉佩,还有……他跟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帐外的风猛地灌进来,掀得烛火晃了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帐壁上,一高一矮,像两柄即将相撞的剑。
萧逸景的喉结动了动,忽然笑了:“秦校尉查了这么久,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他抬手将腰间的梅花簪解下,塞进秦峰手里,“这簪子是清欢的,我戴着;他枕下的玉佩,刻着我的名字。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
秦峰的手指猛地攥紧,玉簪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他不是没怀疑过,只是萧逸景向来疏淡,沈清欢又温润得像潭深水,两人相处时的默契虽浓,却从无半分逾矩的举动,倒比寻常知己更显克制——这克制,竟成了他最大的盲区。
“所以陈武的事,是你们故意引我猜错?”他猛地抬眼,眼底的惊怒混着被戏耍的难堪,“用一对兄妹的幌子,藏起你们这层关系?”
“是,也不是。”萧逸景缓步退开,披风扫过案上的兵书,哗啦啦翻到画着红圈的那一页,“陈武兄妹是真,他们的软肋也是真。只是你太急着找我的软肋,倒把眼皮底下的棋子当成了弃子。”
秦峰盯着那页兵书——是讲“声东击西”的战术,墨迹被他昨日的茶水浸得发皱,像张嘲弄的脸。他忽然想起沈清欢泡茶时的样子,指尖捻着茶叶,不多不少正好三钱,那时只当是茶馆掌柜的讲究,如今想来,那份精准的克制里,藏着多少步步为营的算计?
帐外传来卫兵的通报,声音带着慌张:“校尉,陈武……陈武在帐里用刀割了自己的手臂!”
秦峰脸色骤变,转身就往外冲,却被萧逸景攥住手腕。他的指腹冰凉,力道却稳得惊人:“你现在过去,只会让他更硬气。他要的不是你的体恤,是你别用阿芸要挟他。”
“我凭什么听你的?”秦峰甩他的手,却没甩开,反被那冰凉的指尖烫得心头火起,“他是我的下属,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他是你的棋子,却不是你的死士。”萧逸景的声音沉了沉,目光扫过案上那枚箭头,“你在他伤口里藏这东西,不就是想逼他记起自己的‘武’字是怎么来的?可你忘了,能让他甘愿剜肉的,从来不是你的恩威,是他妹妹的安稳。”
秦峰猛地怔住。陈武刚入营时,他曾问过那木牌上的“武”字是什么意思,当时少年红着眼眶说:“是我爹取的,说习武能护着妹妹。”那时他只当是乡下人的粗浅念头,如今想来,那竟是这硬汉唯一的软肋。
“你想换陈武平安,也可以。”秦峰忽然松了手,转身从柜里翻出个上锁的木盒,钥匙转得“咔哒”响,“但我要你看一样东西。”
盒里铺着层暗红色的绒布,上面摆着半枚玉佩——青白色,裂纹纵横,断口处还留着干涸的暗红,像极了沈清欢枕下那枚的另一半。
萧逸景的瞳孔骤然收缩。
“十年前,城南沈家灭门案,现场只找到这半枚玉佩。”秦峰的声音像淬了冰,“沈清欢说他是江南来的茶商,可这半枚玉佩,分明刻着京城沈家的族徽。你说,他到底是谁?”
风卷着帐帘狂舞,将晨光搅得支离破碎。萧逸景看着那半枚玉佩,忽然想起沈清欢弹琴时总避开的那个音——不是不会弹,是不敢弹,就像他总在月圆夜对着北方出神,像他藏起的那半枚玉佩,像他腕间那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疤痕。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知道他不是江南茶商,知道他夜夜在梦里喊的“阿爹”是谁,知道他藏在茶饼里的那封血书,写的是“沈家冤屈,清欢此生必雪”。
“他是沈家长子,沈清辞。”萧逸景的声音有些发颤,指尖拂过玉佩的裂纹,像在抚摸一道陈年旧伤,“当年灭门案,他被我救走,改名叫沈清欢,藏在悦心斋。”
秦峰猛地拍案,木盒震得跳起:“我就知道!他接近你,根本是想借你的身份翻案!”
“是,也不全是。”萧逸景抬眼,眼底竟带了点笑意,像雪地里开出的花,“他想翻案,我想帮他。十年前是,现在也是。”
帐外传来陈武压抑的痛哼,想是卫兵在给他包扎伤口。秦峰的目光在萧逸景和那半枚玉佩间转了转,忽然从怀中掏出个极为精致的木盒,盒身雕着缠枝莲纹,打开时还带着淡淡的杏仁香——里面整齐码着两块完整的杏仁糕,旁边单独放着半块,边缘还留着浅浅的牙印。
他拿起那半块塞进嘴里,细细嚼着,糕点的甜香混着些许苦涩漫开。“这是今早路过悦心斋时买的,”他边嚼边说,下颌线绷得很紧,“本想留着自己吃,现在看来,一块给你转交给秦峰,另一块……你替我带给陈武吧。”
帐外传来陈武压抑的痛哼,想是卫兵在给他包扎伤口。秦峰的目光在萧逸景和那半枚玉佩间转了转,忽然抓起桌上的弯刀,刀鞘重重砸在案上:“好!我信你这一次!但沈清欢必须跟我回营问话,只要他能说清当年的事,我就放陈武兄妹走!”
“他不会跟你走的。”萧逸景将自己那半枚玉佩掏出来,与盒里的拼在一起,严丝合缝,“他怕连累我,更怕打草惊蛇。”
“那我就把这半枚玉佩交给大理寺。”秦峰冷笑,“让他们去悦心斋请‘沈公子’问话。”
萧逸景忽然笑了,从怀里掏出枚令牌——鎏金的,刻着个“景”字,是皇帝亲赐的调兵令。
“你敢?”他将令牌拍在案上,声音不大,却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秦校尉查沈家旧案,是奉了谁的命?是当年主审此案的李大人,还是……想让沈家永无翻身之日的当今丞相?”
秦峰的脸色瞬间惨白。
“你以为我这些年在悦心斋喝茶,真的只是清闲?”萧逸景缓步逼近,“你案上的兵书缺了最后一页,写的是‘飞鸟尽,良弓藏’;你收到的密信,盖着丞相府的私印;就连你给陈武伤口里塞箭头,也是想逼他指证沈清欢,好向上面交差——我说的,对吗?”
晨光终于冲破云层,从帐顶的破洞漏下来,正照在秦峰冷汗涔涔的额头上。他忽然想起三年前接的密令,上面只写着“盯紧萧逸景,若有沈家余孽,就地清除”,那时他只当是皇权争斗的寻常把戏,如今才知自己早成了别人棋盘上的弃子。
“我放陈武走,也不追究沈清欢的身份。”秦峰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点恳求,“但你得告诉我,当年沈家到底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连三岁孩童都不放过?”
萧逸景没答,只是将两半玉佩拼好,用布裹了塞进怀里。他走到帐门口,回头时披风扫过秦峰的靴尖:“你若真想知道,就去查十年前负责沈家案的仵作。他现在在城西开了家棺材铺,叫‘永安堂’。”
陈武的帐子就在不远处,门帘半掩着,能看见他手臂上缠着的白布渗出血迹。萧逸景走过去时,正撞见阿芸托人送来的食盒——里面是刚做的芝麻酥,用油纸包得方方正正,还压着张字条,字迹娟秀:“哥,别硬扛,我在悦心斋等你。”
陈武背对着门口,肩膀微微耸动,手里攥着那枚木牌,指腹把“芸”字磨得发亮。
“秦峰不会再用你妹妹要挟你了。”萧逸景站在帘外,声音放轻了些,“但你得记住,护着她的方式,不是把她藏起来,是让她能堂堂正正站在太阳底下。”
陈武猛地回头,眼里还带着泪,却比刚才多了点东西——像破土的芽,在绝境里挣出点希望。
萧逸景没再停留,披风卷着风出了大营。路过辕门时,他看见秦峰站在高台上,手里捏着那半枚玉佩,背影被晨光拉得很长,像根悬在刃尖上的弦。
悦心斋的酸梅汤已经冰透了,沈清欢正往碗里加桂花,见他进来,手微微一顿:“回来了?”
“嗯。”萧逸景走过去,从怀里掏出那枚拼好的玉佩,放在桌上,“秦峰知道了。”
沈清欢的指尖僵在碗沿,冰粒化的水顺着指缝滴进碗里,发出“嗒”的轻响。他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眼角却泛着红:“知道了也好,省得我总在夜里做噩梦。”
“他要去查永安堂的仵作。”萧逸景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衣传过来,“十年前的事,该有个了断了。”
阿芸端着刚出炉的芝麻酥进来,看见桌上的玉佩,脚步顿住。她认得那裂纹——小时候在沈家玩,曾见沈夫人戴过,那时沈清欢还叫沈清辞,总把玉佩摘下来给她当玩意儿。
“原来……沈掌柜就是清辞哥哥。”阿芸的眼泪掉在芝麻酥上,砸出个小小的湿痕,“我爹当年是沈家的护院,他让我兄妹俩活下去,就是要等你回来报仇。”
沈清欢的手指猛地收紧,捏碎了碗里的冰粒。他一直以为阿芸只是江南茶商的女儿,却没料到这对兄妹,竟是当年沈家唯一的活口之外,另一个幸存者。
暮色漫进窗棂时,秦峰果然去了城西。永安堂的棺材铺里,仵作正给口新棺材刷漆,见他进来,手里的刷子“啪”地掉在地上,白漆溅了满裤腿。
“秦校尉大驾光临,是……是家里有人过世?”老仵作的声音抖得像筛糠。
秦峰没说话,只是将那半枚玉佩放在棺材盖上。夕阳的金辉落在玉佩上,将断口的暗红映得像活过来的血。
“十年前,你在沈家灭门案的尸格上,改了三个字。”秦峰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老仵作心上,“‘钝器伤’改成‘利器伤’,‘多人作案’改成‘一人所为’,‘死者沈清辞’后面,加了个‘亡’字。”
老仵作“噗通”跪下来,额头撞在棺材板上,发出闷响:“是丞相……是丞相逼我的!他说我不改,就杀了我全家!”
远处的悦心斋里,沈清欢正拨动琴弦。这次他没避开那个音,琴声激越如浪,卷着十年的隐忍,十年的等待,十年的血与泪,撞在窗棂上,震得檐角的铜铃“叮铃”作响。
萧逸景靠在门边,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十年的躲藏,像场漫长的棋局。秦峰是执棋者,也是棋子;陈武兄妹是弃子,却成了破局的关键;而他和沈清欢,看似是棋盘外的看客,却早已把自己的性命,当成了最后的赌注。
夜色渐浓,秦峰从永安堂出来,手里多了份血书——是老仵作当年偷偷抄下的尸格原本。他翻到最后一页,沈清辞的名字后面,赫然写着“失踪”二字。
风掀起他的披风,露出腰间那枚白玉梅花簪。他忽然想起萧逸景说的话:“有些棋子,你以为是弃子,其实是破局的关键。”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下,已是三更。悦心斋的琴声还在继续,像在催,又像在等。秦峰翻身上马,马蹄声朝着皇宫的方向疾驰,踏碎了满地月光,也踏开了十年迷局的第一道裂缝。
他不知道前路有多少刀光剑影,不知道丞相府的势力有多盘根错节,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步棋走下去,会不会把所有人都拖进深渊。但他知道,当那半枚玉佩拼在一起时,有些真相,就再也藏不住了。
就像沈清欢的琴声,终于敢直面那个最痛的音;就像陈武敢把木牌亮出来,不再躲躲藏藏;就像他自己,终于敢对着那枚沾血的箭头,承认十年前的案,查得太潦草。
帐内的烛火还亮着,案上的兵书被风翻到新的一页,上面写着:“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
秦峰的马蹄声消失在夜色深处,留下西大营的灯火,像棋盘上未落的棋子,悬在刃尖,等着天亮后的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