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那日的雨,下得又细又绵,把承安堂的青石板洗得发亮。沈清砚蹲在熔炉边,正用根铁钎拨弄着炭火,忽然“哎哟”一声——新打的铁坯没拿稳,烫了手背,红痕刚冒出来,就被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按住了。
“说了让你等铁料凉透再碰。”沈清欢把他的手按进冷水盆里,指尖触到他手背上的薄茧,是这阵子跟着工匠们打铁磨出来的。他从药箱里翻出阿芸留下的烫伤膏,往红痕上抹了点,“苏谷主送来的药,比上次的更管用,就是味道冲了点。”
沈清砚抽回手,凑到鼻尖闻了闻,皱着眉躲开:“跟她药庐的味道一样,苦叽叽的。”他忽然眼睛一亮,指向门口,“哥你看,萧大哥带了什么好东西!”
萧逸景正站在廊下,手里提着个竹篮,雨丝打湿了他的玄色斗篷,却没沾到篮里的东西——是些刚冒头的柳芽,裹着层细细的绒毛,看着就鲜嫩。“我爹让人从城郊采的,说用盐水焯过,拌上麻油,最解腻。”他把竹篮递给沈清欢,指尖擦过他的手腕,“昨夜宫里传了消息,说皇后的兄长萧明远,今日要亲自来承安堂‘巡查’。”
“萧明远?”沈清欢的动作顿了顿,柳芽上的水珠滴落在手背上,凉丝丝的,“那个握着羽林卫兵权的国舅爷?”
“就是他。”萧逸景的声音沉了些,“我爹说,此人最是伪善,当年沈家灭门案,他虽没直接插手,却在朝堂上推波助澜,说‘沈家私通北狄,留着必是祸患’。这次他来,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沈清砚正往炉子里添柴,闻言猛地直起身,铁钎“当啷”掉在地上:“他敢来?我一锤子……”
“坐下。”沈清欢按住他的肩膀,把柳芽放进竹筛里,“他是国舅,带着圣旨来的,我们若是动粗,反倒落了把柄。”他看向萧逸景,“他要查什么?”
“说是查‘承安堂兵器是否符合禁军标准’,但我猜,他是想找影阁阁主那枚‘萧’字玉佩的下落。”萧逸景捡起地上的铁钎,放在沈清砚手边,“我爹让人送了封信来,说萧明远昨夜在府里搜了半宿,像是丢了什么重要东西。”
沈清欢忽然想起那枚墨色玉佩,此刻正被他收在内堂的暗格里,玉质冰凉,刻着的“萧”字笔画锋利,倒像是用兵器上的边角料刻成的。
“陈武呢?”沈清欢问。
“带着工匠们去城外铁矿了,说今日要赶制一批箭簇,送往西大营。”萧逸景顿了顿,“我让秦峰派了亲兵跟着,若萧明远在这里纠缠,他那边能有个照应。”
话音刚落,巷口就传来马蹄声,雨幕里隐约能看见明黄色的伞盖——是皇家仪仗。沈清欢把竹筛递给沈清砚:“去后厨,让阿芸的徒弟把柳芽拌了,国舅爷‘巡查’累了,正好用些点心。”
沈清砚憋着气,拎着竹筛往后厨走,路过萧逸景身边时,故意撞了下他的胳膊,低声说:“盯着点我哥,别让那姓萧的欺负他。”
萧逸景笑了笑,没说话,只是往沈清欢身边站了站,斗篷的下摆扫过他的青衫,带起股淡淡的松烟味——是沈清欢昨夜给他缝补时,不小心沾到的艾草汁味。
萧明远穿着件石青色的蟒袍,面白无须,手里捏着串蜜蜡佛珠,走进承安堂时,目光先扫过熔炉里的火光,又落在墙上挂着的兵器图纸上,最后停在沈清欢眼角的疤上,慢悠悠地开口:“这位就是沈掌柜?果然年轻有为,承安堂的兵器,连陛下都赞不绝口。”
“国舅爷谬赞,不过是些糊口的手艺。”沈清欢作了个揖,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的烫伤——是前几日试新铸的短刀时被划伤的,还没好利索。
“沈掌柜倒是勤勉。”萧明远的视线在伤口上顿了顿,忽然指向墙角的铁砧,“听说沈掌柜改良了连弩机括?可否让老夫开开眼?”
沈清欢让萧逸景取来机括样品,是个巴掌大的铜制零件,齿轮咬合得严丝合缝。萧明远接过来看了看,指尖在齿轮上划了划,忽然“咦”了一声:“这机括的纹路,倒像是……沈家祖传的手法?”
“家母曾教过些皮毛。”沈清欢的声音很平静,“国舅爷见多识广,连这个都认得。”
萧明远笑了,把机括放回桌上,佛珠转得更快了:“十年前,老夫曾有幸见过沈将军(沈清欢的父亲)铸的剑,纹路与此颇为相似。可惜啊,沈家一门忠烈,最后却落得那般下场……”他叹了口气,目光忽然变得锐利,“听说沈掌柜还有个弟弟?怎么不见踪影?”
“舍弟在后厨帮忙,粗手笨脚的,怕冲撞了国舅爷。”沈清欢刚说完,沈清砚就端着盘拌柳芽从后厨出来,脸上还沾着点面粉,看见萧明远,故意把盘子往桌上重重一放,柳芽溅出了几滴麻油。
“国舅爷尝尝?”沈清砚的语气硬邦邦的,“刚采的柳芽,没打农药。”
萧明远的脸色僵了僵,没动筷子,只是对身后的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们立刻散开,有的去翻工匠们的工具箱,有的去查熔炉边的铁料,还有两个想往内堂闯,被萧逸景拦住了。
“国舅爷,内堂是沈掌柜的住处,按规矩……”
“规矩?”萧明远打断他,佛珠猛地攥紧,“老夫奉旨巡查,整个承安堂,包括茅厕,都得查!怎么,镇国公府的公子,想抗旨?”
沈清欢按住萧逸景的手腕,对那两个侍卫说:“内堂杂乱,诸位小心些,别碰倒了药箱——里面有阿芸姑娘配的毒药,沾了皮肤会溃烂。”
侍卫们果然顿住了,看向萧明远。萧明远的眼神闪烁了下,摆了摆手:“罢了,一个住处而已,能藏什么?”他话锋一转,看向沈清欢,“听说沈掌柜与影阁的人交过手?可知他们的阁主手里,有什么信物?”
“只见过鸢尾花标记,没见什么信物。”沈清欢拿起筷子,夹了根柳芽,“国舅爷为何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萧明远避开他的目光,端起桌上的茶盏,刚要喝,又猛地放下——茶盏的边缘,沾着点蜂蜜,像极了他府里厨子做的蜜饯味道。
就在这时,一个侍卫匆匆跑进来,在萧明远耳边低语了几句。萧明远的脸色骤变,猛地站起来:“查完了!回府!”
众人都愣住了,连沈清砚都忘了瞪他。直到皇家仪仗消失在巷口,沈清欢才看向萧逸景:“你安排的?”
萧逸景摇了摇头,刚要说话,秦峰的亲兵就撞开了门,浑身是雨,手里举着封信:“清欢掌柜!西大营那边……北狄的骑兵突袭了边关,秦校尉让您赶紧送一批连弩过去,说是……对方用的箭簇,和影阁的样式一模一样!”
沈清欢的心脏猛地一沉。他走到熔炉边,拿起块刚打好的箭簇,指尖触到冰冷的铁——这箭簇的尾端有个极小的凹槽,是承安堂改良的记号,而秦峰信里说,北狄用的箭簇,也有同样的凹槽。
“是萧明远。”萧逸景的声音带着寒意,“他昨夜搜府,不是找玉佩,是找承安堂的兵器图纸!影阁阁主的玉佩,怕是早就被他收走了,故意丢在据点,好让我们以为影阁与镇国公府有关,他好坐收渔利!”
沈清砚突然把手里的盘子往桌上一拍,柳芽撒了一地:“我就知道那老狐狸没安好心!哥,我们现在就去抄他的府,把图纸抢回来!”
“来不及了。”沈清欢捡起根柳芽,上面还沾着麻油,“北狄骑兵来得这么快,显然是早有准备。我们现在能做的,是赶制更多的连弩,送往前线——秦峰他们还在等着。”
他看向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檐角的水滴落在柳芽上,溅起细碎的绿。陈武带着工匠们回来了,浑身是泥,却扛着沉甸甸的铁矿,看见沈清欢,大声喊道:“小公子,清欢掌柜!铁矿够了,连夜赶工,明日天亮就能出两百副连弩!”
“好。”沈清欢的声音很稳,“清砚,去烧火,把熔炉的温度提起来;萧逸景,帮我把图纸拓印十份,分发给工匠们;秦峰的亲兵,劳烦你去趟药庐,告诉苏谷主,北狄可能用了新的毒药,让她备些解药。”
众人立刻忙活起来,熔炉的锤声再次响起,比往日更急,却透着股不服输的劲。沈清欢站在图纸前,笔尖划过连弩机括的位置,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铁是冷的,但用它的人,心是热的。”
夜色降临时,承安堂的灯亮了一夜。沈清砚的额头沾着炭灰,却依旧举着锤子,一下下砸在铁坯上;萧逸景帮着递图纸,袖口被火星烫出了洞,也没顾上理;阿芸的徒弟煮了锅姜汤,一碗碗递给工匠们,姜汤里飘着的,是从后院采的葱花。
沈清欢看着这一切,忽然觉得那枚冰冷的“萧”字玉佩,其实什么都不算。真正能护着这承安堂的,从来不是兵器图纸,不是兵符玉佩,是这些在烟火里、在锤声中,愿意为彼此挡风雪的人。
天快亮时,第一副连弩终于铸成。沈清欢拿起它,对着窗棂试了试,箭簇“嗖”地射出,穿透了晨雾,钉在院外的柳树上——那里刚抽出的新芽,正迎着晨光,一点点舒展。
他知道,前路的暗礁还很多,萧明远的阴谋,北狄的铁蹄,都像这未散的晨雾,藏着看不见的危险。但只要承安堂的锤声不停,只要身边的人还在,这曲子,就能继续往温暖的地方唱。
就像这惊蛰后的柳芽,哪怕被风雨打弯了腰,也总会朝着阳光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