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欢靠着帐帘坐下时，篝火的火星正顺着夜风往上飘。他把连弩搁在腿边，铁棱上的寒气被体温焐得淡了些，眼皮却越来越沉——昨夜几乎没合眼，此刻听着士兵们哼的军歌，倒像听着最温和的催眠曲。
“盹着了？”秦峰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点纸页翻动的轻响。他刚把写给阿芸的信折好，塞进牛皮纸袋，见沈清欢没应声，伸手替他拢了拢被风吹开的衣襟，“营里烧的是松木，烟大，别呛着。”
沈清欢睫毛颤了颤，睁开眼时正撞见秦峰往火堆里添柴。火光映在他侧脸，把那道旧疤——是当年在银甲卫护驾时留下的。它照得格外清晰，却不狰狞，反倒添了几分烟火气。“信里写了苏谷主的事？”他哑着嗓子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弩机上的防滑纹。
“提了句让阿芸留意萧府动静。”秦峰用树枝拨了拨火，火星溅得更高，“没说太细，怕她担惊受怕。”他顿了顿，忽然往沈清欢身边凑了凑，声音压得极低，“方才斥候还说，萧明远的影阁昨夜去了趟城外的药庐。”
沈清欢猛地坐直了些，连弩的铁棱硌得腿生疼：“苏晚怎么样？”
“人没事，”秦峰赶紧按住他的胳膊，“影阁的人翻了半宿，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最后只拿走了她药柜最底层的一本医案。”
医案？沈清欢皱起眉。苏晚的医案他见过，牛皮封面上用朱砂画着药庐的轮廓，里面记的都是些疑难杂症的方子，怎么会入影阁的眼？除非……那里面夹了别的东西。他忽然想起苏晚信尾的柳叶——苏晚的药庐后院，种着一片柳叶桃。
“得给苏谷主传个信。”沈清欢站起身，篝火的暖光从他脚下漫过去，把影子拉得很长，“那本医案里，夹着十年前沈家药铺的账册残页。”
当年母亲总爱把重要的单子夹在医书里，苏晚是母亲的关门弟子，定是照着这个习惯藏了东西。萧明远要找的，恐怕不只是那个瘸腿学徒，还有能坐实沈家“通敌”的物证——哪怕是伪造的。
秦峰吹了声口哨，立刻有个抱着箭囊的小兵跑过来：“校尉有令？”
“去趟城东的‘百草堂’，找掌柜的要一盒‘润肺膏’。”秦峰从腰间解下块玉佩塞给他，“就说‘冬燥，需加三钱川贝’，让他把东西交给药庐的人，亲手递到苏谷主手里。”
这是他们早就约好的暗号。沈清欢看着小兵消失在夜色里，忽然想起昨夜在承安堂，萧逸景也是这样，把那枚“萧”字玉佩塞进他掌心时，指腹蹭过他的手腕，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温度。
“在想萧逸景？”秦峰不知何时递过来个烤红薯，外皮焦黑，却烫得人指尖发麻，“方才送弩箭的亲兵说，萧明远的人今早去了趟悦心斋，没找到人，砸了两扇窗。”
沈清欢咬了口红薯，甜糯的热气顺着喉咙往下滑，却没压下心头的涩。悦心斋是他和萧逸景常去的茶馆，老板认得他们，定是被盘问了许久。“清砚和萧逸景……”
“放心，”秦峰拍了拍他的后背，力道不轻不重，“萧逸景那性子，护着人时比谁都疯。再说还有陈武在，承安堂的工匠们个个会点拳脚，掀不起大浪。”
话虽如此，沈清欢还是往火堆里添了根柴。松木噼啪作响，他望着跳动的火苗，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教他认药材，说“柳叶性寒，却能败毒；川贝性温，可润肺”，就像这世道，再冷的风雪里，总有能相护的人，能相递的暖。
子时刚过，守营门的士兵掀开帐帘：“沈公子，有位姑娘求见，说是苏谷主的徒弟，送药来的。”
沈清欢和秦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诧异——苏晚的徒弟里，除了那个灰斗篷少年，从没见过女子。
进来的姑娘穿着件月白棉袄，梳着双丫髻，手里捧着个朱漆药箱，眉眼间竟有几分像苏晚，只是更怯生些。“谷主说……”她把药箱放在桌上，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影阁的人拿走医案后，又去了趟柳叶桃林，挖走了好几株苗，她猜不透是什么意思，让我把这个给您。”
药箱里铺着层软垫，垫上放着个青瓷小瓶，瓶底沉着几片干枯的柳叶，还有半张被火烤过的纸，上面只剩两个字：“蜂糖”。
沈清欢捏起那半张纸，指腹触到纸页边缘的焦痕，忽然明白了——十年前那个瘸腿学徒，最爱偷母亲酿的蜂蜜，而母亲的蜂蜜，总在柳叶桃树下埋三个月才开封。影阁挖桃树，是在找当年埋下的蜂蜜罐？罐里或许藏着比账册更重要的东西。
“替我谢你家谷主。”沈清欢把青瓷瓶塞进袖袋，瓶身冰凉，却让他心里亮堂了些，“告诉她，柳叶桃的根须有毒，影阁挖苗时没戴手套，怕是要痒上三天。”
姑娘眼睛一亮，露出点笑模样，屈膝行了个礼，抱着空药箱匆匆走了。帐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大了些，卷着雪花扑在帐帘上，发出沙沙的响。
秦峰往火堆里扔了块干柴，火星溅到沈清欢的靴尖：“看来这账，得往十年前细算了。”
沈清欢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摸出那枚“萧”字玉佩——是方才秦峰提醒他收好的，此刻被体温焐得温热。玉佩上的纹路硌着掌心，像在提醒他：当年的雪，比现在更大；但如今的人，比当年更齐。
就像这帐里的篝火，哪怕风雪拍打着帐帘，只要添柴的手不停，就总能烧到天明。
他低头看着玉佩，忽然想起萧逸景说“柳芽拌好了，等着你来吃”，嘴角不自觉地扬了扬。或许等这阵风雪过了，真该回去，尝尝那道拌柳芽——配着清砚冲的蜂蜜茶，定是极好的。
帐外的军歌还在继续，混着风雪声，竟比任何誓言都让人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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