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盘

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洁白的床单上投下道道光栅。乔楚生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嘴唇干裂，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几分清明和锐利，只是深处还残留着高烧和剧痛后的疲惫。

白启礼坐在床边，仔细询问着医生刚才交代的注意事项，眉头紧锁。白幼宁则忙着倒水，削苹果，想把苹果切成小块，却笨手笨脚地切得歪歪扭扭。

路垚磨磨蹭蹭地蹭到离病床最远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低着头，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完全不敢看乔楚生的眼睛。他感觉自己像一件沾满泥泞和血污的垃圾，与这间洁净的病房格格不入。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白启礼终于放下心来，看着乔楚生，语重心长，“楚生啊，这次太险了！以后行事，千万要三思！有些浑水，该绕道就得绕道！”他说这话时，眼神有意无意地扫过角落里的路垚。

乔楚生自然听懂了白启礼的弦外之音。他扯了扯干裂的嘴角，声音沙哑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白叔……职责所在……有些水，绕不过去。”

白启礼叹了口气，知道乔楚生的性子，不再多劝。又叮嘱了几句好好养伤，巡捕房那边他会帮着照看，便起身准备离开，让白幼宁留下照顾。

白启礼一走，病房里的气氛更加微妙。白幼宁端着切得惨不忍睹的苹果，小心翼翼地递到乔楚生嘴边：“乔大哥，吃点水果？”

乔楚生摇摇头，他现在毫无胃口，目光却越过白幼宁，落在了角落里那个缩成一团、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的鹌鹑身上。

“三土……”乔楚生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路垚耳朵里。

路垚身体一僵，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慢吞吞地抬起头，眼神躲闪地看向乔楚生，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过来。”乔楚生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情绪。

路垚犹豫了一下，还是磨磨蹭蹭地挪到病床边，垂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

“伤……怎么样了？”乔楚生看着他包扎的手。

“小伤……没事。”路垚的声音闷闷的。

“昨晚……”乔楚生刚起了个头。

路垚猛地抬起头，急切地打断他，语速飞快，带着一种急于撇清和弥补的慌乱：“昨晚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非要去霞飞路！是我连累你了！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我全包！双倍！不，三倍！还有……还有……”他搜肠刮肚想着补偿，“……以后给你破案，免费！免费十次！不，二十次！直到还清为止！”他几乎是用吼的说出这些话，仿佛声音越大，就越能证明自己的“诚意”。

白幼宁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免费？二十次？这还是那个掉钱眼里的路三土吗？

乔楚生看着路垚急得发红的眼眶和那副急于“明码标价”划清界限的样子，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但很快又被虚弱和疼痛掩盖。他沉默了几秒，就在路垚以为他要拒绝或者训斥时，却听到他用那沙哑的声音，慢悠悠地、清晰地吐出一句话：

“医药费……你出。顾问费……照旧。”

路垚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啊？照……照旧？”

“嗯。”乔楚生微微颔首，眼神平静地看着他，“不过……”

路垚的心又提了起来。

“保护费……”乔楚生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涨了。按……子弹数算。一颗……五百大洋。”

路垚彻底懵了。他呆呆地看着乔楚生苍白的脸，看着他眼底那抹熟悉的、带着点戏谑的无奈，还有那不容置疑的“敲诈”语气。

涨保护费？按子弹数算？一颗五百大洋？！

这熟悉的配方，这熟悉的味道！乔楚生还是那个乔楚生！他根本没打算跟自己“划清界限”！他甚至还在用他特有的方式，安抚自己那颗被恐惧和内疚啃噬的心——用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他路垚欠的债，他乔楚生允许他用最熟悉的方式（赚钱）来还。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荒谬、委屈、庆幸和……难以抑制的酸涩情绪猛地冲上路垚的鼻尖，眼眶瞬间就红了。他猛地低下头，掩饰住自己快要失控的表情，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嘟囔：

“……乔楚生！你……你趁火打劫！黑心资本家！一颗子弹五百大洋？！你怎么不去抢？！”

乔楚生看着他炸毛又强忍泪意的样子，没再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勾了一下嘴角，牵扯到背上的伤口，又疼得微微蹙眉。他疲惫地闭上眼睛，但紧绷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些。

阳光安静地洒在病房里。白幼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更糊涂了。她悄悄地把那盘切坏的苹果放到一边，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路垚依旧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五百大洋一颗子弹……这简直是天价！他得破多少案子才能赚回来？这个混蛋！可为什么……听到他还能这样“敲诈”自己，心里那块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大石头，却好像……松动了一点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