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之外的世界

午休的铃声像疲惫的鸟，在春天的空气里扑腾了几下就坠落了。

S市一中的食堂是个巨大的玻璃房子，阳光从天顶倾泻而下，把每张桌子都照得发亮。这里永远喧嚣，永远拥挤，永远充满了青春期特有的躁动。筷子碰撞瓷碗的声音，说笑的声音，还有食堂阿姨"下一个"的吆喝声，交织成一首混乱的交响曲。

莫淼端着餐盘，和大熊、猴子坐在靠窗的老位置。这是他们的地盘，从高一开始就雷打不动。林汐坐在旁边，安静地吃着青菜，偶尔给莫淼夹一块排骨。

"我跟你们说，"大熊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说，"下午物理课千万别睡觉，老王最近查得严。"

"切，"猴子不屑，"就他那三板斧，我闭着眼睛都能答出来。"

他们聊着天，莫淼却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食堂里游走，像在寻找什么。终于，在最角落的位置，他看到了那抹红色。

樱良一个人坐在那里，面前只有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两片面包。她吃得很慢，每一口都细细咀嚼，像在品尝什么珍馐。阳光从侧面打在她脸上，能看到细小的绒毛和淡青色的血管。

莫淼下意识地摸向书包里的相机。这是他上个月才买的尼康FM2，存了三个月的零花钱，又软磨硬泡才让父亲同意。他喜欢透过取景器看世界的感觉，那让一切都变得不同——更集中，更纯粹，更像艺术。

他举起相机，透过50mm的标准镜头看过去。取景器里，樱良的身影被精确地框定。她正低头看着什么，可能是书，也可能是素描本。头发垂下来遮住半张脸，只露出精致的下颌线条。背景被虚化成斑斓的光点，让她看起来像坐在另一个世界里。

就在他准备按下快门的时候，樱良突然从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开始画画。她画得很投入，眉头微微皱起，咬着下唇，像在思考什么难题。莫淼调整焦距，想看清她在画什么，但角度不对，只能看到铅笔在纸上快速移动的影子。

"偷拍是不道德的哦。"

一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吓得莫淼差点把相机掉地上。他回头，看到一张精致到过分的脸。

沈妍。高二年级的女神，学生会主席，成绩年级前三，家世显赫。她有着教科书般的美貌——大眼睛，高鼻梁，嘴唇像涂了最昂贵的口红。此刻她正微笑着看着莫淼，眼睛里有种猫科动物的狡黠。

"我没有偷拍。"莫淼放下相机，有些尴尬。

"哦？"沈妍挑眉，自然地坐到他旁边。她的动作优雅得像在表演，连坐下时裙摆的弧度都恰到好处，"那你在拍什么？"

"练习构图。"莫淼含糊地说。

沈妍的目光顺着他刚才的方向看过去，在樱良身上停留了几秒。那种目光很复杂，有审视，有评估，还有一种说不清的优越感。

"那个转学生啊，"她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听说家里很穷，父母都不在了，寄住在亲戚家。"

莫淼皱眉："这和我没关系。"

"当然没关系。"沈妍笑了，笑容完美得像杂志封面，"我只是觉得，莫淼你这样的人，应该把镜头对准更...有价值的东西。"

她的手轻轻搭在莫淼的手臂上，指甲涂着淡粉色的指甲油。这个动作暧昧得恰到好处，既不会太过分，又足以引起周围人的注意。

果然，食堂里不少人都看了过来。有羡慕的，有嫉妒的，有起哄的。在S市一中，莫淼配沈妍被认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帅哥配美女，学霸配学霸，简直是偶像剧的标配。

"学姐，"林汐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汪死水，"你的手能拿开吗？"

沈妍看了林汐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屑，但还是优雅地收回了手："抱歉，我不知道莫淼已经有主了。"

"我们只是朋友。"莫淼说，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说出来有种背叛的感觉。

林汐的筷子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吃饭，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那就好。"沈妍站起身，临走前又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樱良，"对了莫淼，学生会下周有个摄影比赛，主题是'校园之美'，你要参加吗？"

"再说吧。"

"我等你哦。"沈妍抛了个媚眼，踩着高跟鞋离开了。

她一走，气氛突然变得尴尬起来。大熊和猴子对视一眼，默契地开始聊NBA。林汐低头吃饭，刘海遮住了表情。

莫淼心烦意乱地扒了几口饭，目光又飘向角落。樱良已经吃完了面包，正在收拾东西。她把塑料袋仔细折好，放进书包，然后站起身往外走。

经过垃圾桶时，她停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什么。莫淼举起相机，拉近焦距——是半片面包，应该是她省下来的。她蹲下身，把面包掰成小块，放在垃圾桶旁边的角落里。

几乎立刻，两只流浪猫从暗处钻出来，小心翼翼地吃起来。樱良静静地看着，脸上露出今天第一个笑容。那笑容很淡，淡得像水面上的涟漪，但莫淼觉得比沈妍所有的笑容加起来都要动人。

他按下快门。

"咔嚓。"

快门声很轻，但樱良还是听到了。她抬起头，目光穿过人群，准确地找到了莫淼。这次她的眼神里有了情绪——惊讶，警惕，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

她站起身，快步离开了。

莫淼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回放刚才拍的照片，液晶屏上，女孩蹲在地上喂猫的身影被定格。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在她周围形成一圈光晕。

美得不像话。

但让他在意的不是这种美，而是另一个细节——在这个角度，他清楚地看到她校服袖口有个补丁，针脚细密，显然是手工缝的。还有她的鞋子，虽然擦得很干净，但鞋底已经磨损得很厉害。

"她很穷。"这个认知像一颗石子投进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下午的课莫淼都没怎么听进去。他满脑子都是樱良蹲在地上喂猫的样子，还有那个细密的补丁。奇怪的是，这些细节非但没有降低她在他心中的形象，反而增加了某种真实的质感。

她不是高高在上的女神，不是完美无瑕的雕塑，而是一个会饿肚子、会省面包喂猫、会自己缝补衣服的普通女孩。

这种真实让莫淼心动。

放学后，教室里只剩下几个值日生。莫淼磨磨蹭蹭地收拾书包，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走到小卖部。

"阿姨，给我一个三明治。"他掏出钱。

"哟，小莫今天怎么买这个？"卖东西的阿姨笑眯眯的，"平时不是都吃食堂吗？"

"给朋友带的。"莫淼含糊地说。

回到教室，夕阳正好。金色的光线把一切都染成怀旧的色调，像老电影的画面。莫淼走到樱良的座位前，心跳莫名加快。

桌子很干净，只有几本教科书整齐地摆着。他打开她的抽屉——里面也很整洁，文具分类放好，还有那个素描本。他忍住翻看的冲动，把三明治轻轻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想了想，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便利贴，写了几个字：

"请不要客气。"

然后匆匆离开了。

第二天早上，莫淼特意来得很早。他坐在位子上假装看书，眼角余光却一直注意着门口。

七点二十分，樱良出现了。

她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校服，红色发带，帆布书包。走到座位坐下，打开抽屉——

她的动作顿住了。

莫淼屏住呼吸，手心开始冒汗。他看到樱良慢慢拿出那个三明治，盯着看了很久，然后撕开便利贴。

她的表情很复杂。有惊讶，有犹豫，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她咬了咬嘴唇，像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终于，她站起身，拿着三明治走了过来。

莫淼的心脏快跳出嗓子眼。他假装专心看书，但书拿反了都没发现。

樱良在他桌前停下。她没有说话，只是把三明治轻轻放在他桌上，旁边还有一张纸条。

然后转身回到自己座位。

莫淼愣了几秒，才敢去看那张纸条。上面只有五个字，字迹清秀：

"不需要同情。"

同情。

这两个字像两记耳光，打得莫淼脸上发烫。他抬头看向樱良，她正低头看书，长发遮住了表情。但从她微微发红的耳尖，能看出她并不像表面那么平静。

"我不是同情......"莫淼想解释，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确实是因为看到她只吃面包才买的三明治，这难道不是同情吗？可他心里那种想要对她好的冲动，真的只是同情那么简单吗？

"淼哥，怎么了？"大熊的大嗓门打破了尴尬，"一大早就愁眉苦脸的。"

"没什么。"莫淼把三明治收起来，"就是...做了件蠢事。"

"啥蠢事？"猴子凑过来，看到桌上的纸条，"咦，这字迹......"

莫淼赶紧把纸条收起来："别瞎猜。"

但猴子的眼睛贼亮："是那个转学生吧？樱良？"

"你怎么知道？"

"拜托，你昨天在食堂盯着人家看了一中午，瞎子都看得出来。"猴子推了推眼镜，"不过哥们儿劝你一句，这姑娘不简单。"

"什么意思？"

"我打听过了，"猴子压低声音，"她成绩特别好，尤其是理科，简直是学霸中的学霸。但她从来不参加任何集体活动，也不跟人来往。班主任找她谈过几次话，她都是'嗯''好''知道了'，特别难接近。"

"也许她只是...内向。"莫淼说。

"内向？"猴子摇头，"我看更像是筑了一道墙，把所有人都挡在外面。"

莫淼沉默了。他想起樱良看他的眼神，那种警惕，那种疏离，确实像在防备什么。

可是为什么呢？

她在害怕什么？

"算了，不说这个了。"大熊大手一挥，"中午篮球场见，今天要和高三的打友谊赛。"

"好。"莫淼心不在焉地应着。

上课铃响了，同学们陆续回到座位。莫淼偷偷看了樱良一眼，她正在翻物理课本，神情专注。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在她的侧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那一刻，莫淼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想要接近的不是樱良筑起的那道墙，而是墙后面的那个世界。那个她用同情和拒绝小心守护着的，只属于她自己的世界。

就像摄影师永远想要拍下镜头之外的风景。

因为那里，才有真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