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北京，凌晨两点。
这座不夜城在深夜才会露出真面目。霓虹褪去，车流稀疏，只剩下路灯兀自发光，像一颗颗冷漠的眼睛。莫淼的顶层公寓能俯瞰半个CBD，落地窗外是这个时代最昂贵的夜景。可他背对着这一切，坐在书房的地板上，周围散落着翻开的相册。
空气中弥漫着威士忌和暗房药水的味道。这种组合很奇怪，却是他这些年的常态——用酒精麻痹神经，用冲洗照片唤醒知觉。像个在清醒与麻木之间走钢丝的人。
手机屏幕亮起，助理小艾发来第五条信息：
"莫老师，您还好吗？需要我过来吗？"
他没有回复。小艾是个好助理，专业、细心、分寸感极佳。她知道莫淼有时候会把自己关在暗房里一整夜，第二天出来时眼睛布满血丝，像刚从地狱归来。但她从不多问，只是默默准备好咖啡和眼药水。
可今晚不一样。
今晚他没有进暗房，而是翻出了所有的旧相册。从2008年到2024年，整整十六本，按年份排列，像一部编年史。每一本都有详细的标注——时间、地点、器材、参数。职业摄影师的习惯，也是强迫症的表现。
只有2007年的位置是空的。
直到今晚，他才把那本褪色的蓝皮相册放回原位。
莫淼又喝了一口酒，翻开相册的第二页。那是一张食堂的照片，画面有些模糊——他还记得当时手在发抖。照片里，樱良蹲在垃圾桶旁喂猫，阳光给她镀上一圈光晕。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表面，十八年前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指尖。
"第一次为你按下快门。光圈f/2.8，快门1/125。心跳，测不出来。"
这是他当时写下的笔记。青涩得让人脸红，却真实得让人心痛。
接下来的几页都是樱良的照片——在图书馆看书，在画室画画，在天台上发呆。大部分都是偷拍的，角度刁钻，对焦也不太准。但每一张都小心地护在透明薄膜下，连一个指纹都没有。
其中有一张特别模糊，只能看出是个人影。
那是他第一次被樱良发现偷拍后拍的。当时太慌张，手抖得厉害，结果拍成了这样。按理说应该删掉重拍，但他舍不得。因为那是她第一次对他笑——虽然只是礼貌性的，虽然转瞬即逝，但对当时的他来说，已经足够照亮整个春天。
"咔嚓。"
莫淼下意识地按了一下手中的相机——即使没装胶卷，他还是保持着这个习惯。十八年来，每当情绪失控时，他就会做这个动作。空快门的声音像某种仪式，提醒他还活着。
翻到第十页，画面突然变了。
这是一张合照，应该是用自拍模式拍的。画面里有四个人——莫淼、大熊、猴子，还有樱良。这是樱良第一次出现在他的镜头前面，而不是作为偷拍的对象。
照片是在天台拍的，夕阳正好。大熊搂着莫淼的肩膀，笑得像个二百斤的孩子。猴子推着眼镜，一脸"智者"的表情。樱良站在边缘，和他们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但脸上有浅浅的笑意。
莫淼记得那天。
那是樱良第一次答应和他们一起吃午饭后，大熊提议去天台"庆祝"。樱良本来不想去，但禁不住大熊的软磨硬泡——那个看起来粗枝大叶的东北汉子，其实有着最温柔的心。
"来嘛来嘛，咱们都是朋友！"大熊说。
朋友。
这个词让樱良愣了一下，然后轻轻点头："好。"
上天台的路上，莫淼走在最后，看着前面三个人。大熊像个话痨，不停地讲笑话。猴子时不时插科打诨。樱良安静地听着，偶尔被逗笑。阳光透过楼道的窗户，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一刻，莫淼举起相机。
"咔嚓。"
快门声让樱良回过头。她看着莫淼，眼神里有疑问。
"光线很好。"莫淼解释，耳朵有点红。
樱良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你总是躲在镜头后面。"
这句话让莫淼愣住了。
"什么意思？"
"摄影师都这样吗？"樱良歪着头，"用镜头当盾牌，把自己藏起来。"
莫淼想否认，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她说得对。他确实在躲——躲避真实的接触，躲避可能的尴尬，躲避一切无法控制的情况。相机给了他一个完美的借口，让他可以观察而不必参与。
"不过我理解。"樱良转身继续往上走，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有时候，保持距离是最安全的。"
现在想来，她那时就已经在告诉他了。告诉他她也在躲，躲在那道看不见的墙后面。可惜当时的他没有听懂，或者说，听懂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电话。莫淼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小艾。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莫老师，"小艾的声音有些紧张，"实在抱歉这么晚打扰您，但是......"
"什么事？"
"刚才画廊的保安打电话来，说有个女人在展厅里不肯走，已经待了两个小时了。他们不敢硬赶，想问问您的意见。"
莫淼的手一紧："什么样的女人？"
"保安说看不太清，她一直站在最后那幅作品前面，就是......"
"《她的背影》。"
"对。"小艾停顿了一下，"需要我现在过去处理吗？"
"不用。"莫淼站起身，酒意瞬间消散，"我自己去。"
"可是莫老师，现在已经......"
"我说我自己去。"
挂断电话，莫淼快速换了衣服。临出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散落在地板上的相册。月光从窗外照进来，那些老照片在银色的光线下泛着奇异的光泽，像来自另一个时空的信号。
他关上门。
深夜的北京很安静，出租车在空旷的街道上疾驰。司机是个中年人，从后视镜里打量着莫淼，欲言又止。
"师傅，有事？"莫淼问。
"没，就是觉得您面熟。"司机笑了笑，"像我女儿房间里贴的那个摄影师。"
莫淼没有接话。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讨论自己的身份。
"我女儿可崇拜您了，"司机自顾自地说着，"说您的照片有灵魂。不过我这种粗人看不懂，就觉得挺好看的。"
有灵魂。
莫淼苦笑。如果他的照片真的有灵魂，那一定是从樱良那里偷来的。因为自从她离开后，他就再也没有拍出过真正触动自己的作品。
技术越来越纯熟，奖项越来越多，名气越来越大。可每次举起相机时，他都会想起樱良说的那句话："你总是躲在镜头后面。"
是的，他还在躲。只是现在，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躲什么了。
画廊到了。
深夜的798像个巨大的坟场，白天的喧嚣都被黑暗吞没。莫淼刷卡进入展厅，保安迎上来：
"莫老师，那位女士还在里面。"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可是......"
"没事，我认识她。"莫淼说，虽然他也不确定。
展厅里只开了几盏应急灯，大部分空间都笼罩在黑暗中。莫淼循着微弱的光线往里走，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身影。
女人站在《她的背影》前，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她穿着黑色的风衣，长发披散，从背影看不出年龄。但有什么东西很熟悉，熟悉到让莫淼的心跳漏了一拍。
"沈妍？"他试探着叫道。
女人缓缓转身。
确实是沈妍。
十八年后的沈妍。
时光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但依然美丽。只是那种美不再咄咄逼人，而是带着某种疲惫和沧桑。她看着莫淼，眼神复杂得像一个解不开的方程式。
"好久不见。"她说，声音沙哑。
"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看展览。"沈妍转回头，继续看着墙上的照片，"看她。"
她。
两人都知道指的是谁。
"我经常想，"沈妍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如果那天我没有做那些事，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莫淼沉默。他知道沈妍说的是什么——那些恶意的流言，那些精心的排挤，那些看似不经意的伤害。高中时代的沈妍像个骄傲的女王，不允许任何人抢走属于她的光芒。
而樱良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平衡。
"我嫉妒她。"沈妍苦笑，"嫉妒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却能让你这样的人为她着迷。嫉妒她明明在角落里，却比我这个站在聚光灯下的人更耀眼。"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过去？"沈妍转头看他，眼里有泪光，"对你来说是过去，对我来说是一辈子的噩梦。你知道这些年我怎么过的吗？每次闭上眼睛，都能看到那个雨夜。如果我没有......"
她说不下去了。
莫淼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都是那场悲剧的参与者，都背负着各自的十字架。区别只是，他选择逃离，而她选择面对。
"我在做心理咨询。"沈妍抹了抹眼睛，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专门帮助校园霸凌的受害者。我知道这改变不了什么，但至少...至少能让我好受一点。"
月光从天窗洒下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们站在樱良的照片前，像两个迟到的朝圣者。
"她原谅你了。"莫淼突然说。
沈妍愣住："什么？"
"樱良，她原谅你了。"莫淼看着照片里那个永远的背影，"她不是那种会记恨的人。"
"你怎么知道？"
"因为......"莫淼想起周小雨给他的信封，想起林小雨说的话，"因为她懂得光的秘密。"
沈妍看着他，似乎想问什么，但最终只是点点头："谢谢。"
她转身离开，高跟鞋声渐行渐远。走到门口时，她回头：
"莫淼，别再躲了。"
然后消失在夜色中。
展厅里重新陷入寂静。莫淼独自面对着樱良的背影，突然有种强烈的冲动——他想撕开那个信封，想知道她到底留下了什么。
可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不是现在。不是在这里。
要回到最初的地方，才能打开最后的秘密。
他掏出手机，给小艾发信息：
"订最早回S市的机票。单程。"
几乎立刻收到回复："好的。莫老师，需要准备什么吗？"
莫淼想了想："帮我买束向日葵。要最新鲜的。"
"好的。还有吗？"
"没了。"
他收起手机，最后看了一眼墙上的照片。樱良还是背对着他，永远不会回头。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他觉得这个背影不再是拒绝，而是等待。
等待他放下相机，走到她面前。
等待他不再躲藏，直面真相。
等待一个迟到了十八年的拥抱。
"我来了。"他轻声说，像是承诺，也像是告别。
然后转身离开。
凌晨四点的北京开始苏醒，清洁工的扫帚声，早点摊的吆喝声，还有第一班地铁的轰鸣声。这座城市永远在奔跑，永远在更新，永远不会为谁停留。
但莫淼知道，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比如记忆，比如遗憾，比如爱。
比如每次快门声响起时，心脏深处那个永远无法填补的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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