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4月12日，雨。
S市的春雨总是来得突然，像青春期的眼泪，说来就来，毫无征兆。
莫淼站在教学楼的走廊里，看着雨水把整个世界都模糊成一幅印象派的画。操场上的积水反射着灰白的天光，梧桐树的新叶在雨中瑟瑟发抖，远处的教学楼像沉船一样隐没在雨雾里。
他在等。
不是等雨停，而是等一个人。
手机震动，大熊发来短信："淼哥，食堂见？"
他回复："你们先吃，我有事。"
"又去偷拍你的缪斯女神？"
莫淼没有回复。缪斯女神，这是猴子给樱良起的外号。他说每个艺术家都需要一个缪斯，而樱良显然就是莫淼的。这话有些调侃的意味，但莫淼没有否认。
因为这是事实。
自从那次三明治事件后，他改变了策略。不再明目张胆地示好，而是暗中观察，寻找机会。很快他就发现了一个秘密——樱良经常不吃午饭。
不是她说的那种"不饿"，而是真的没钱。
学校食堂的餐券系统有个漏洞，可以匿名充值到别人的饭卡里。莫淼找到财务室的老师，谎称是班级活动，给樱良的饭卡充了一个月的钱。不多不少，刚好够每天吃一顿正常的午餐。
第一天，樱良拿着饭卡在刷卡机前愣了很久。
第二天，她去财务室询问，被告知是"系统错误，多出来的钱就当是学校的补偿"。
第三天，她终于买了一份盖浇饭，坐在老位置慢慢吃起来。
莫淼躲在远处，举着相机。取景器里，她吃得很认真，每一口都细细品味。偶尔会停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阳光照在她脸上，能看到细小的表情变化——困惑，犹豫，最后是释然。
"咔嚓。"
快门声被食堂的喧闹掩盖。莫淼放下相机，心里有种奇怪的满足感。不是因为帮助了她，而是因为看到她好好吃饭的样子。
这种感觉很新鲜，新鲜到让他不知所措。
"原来你在这。"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莫淼回头，看到周小雨站在那里。这个总是安静的女孩，最近经常出现在樱良身边。
"有事吗？"莫淼问。
周小雨看了看远处的樱良，又看了看他："你喜欢她。"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莫淼想否认，但对上周小雨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睛，谎言就咽了回去。
"别告诉她。"他说。
"为什么？"
"因为......"莫淼苦笑，"我还没想好怎么不被拒绝。"
周小雨沉默了一会儿："你知道她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吗？"
"为什么？"
"因为她觉得自己是个麻烦。"周小雨的声音很轻，"寄人篱下的麻烦，没钱的麻烦，甚至连存在本身都是麻烦。所以她把自己缩得很小很小，小到希望没有人注意到她。"
莫淼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但你注意到了。"周小雨继续说，"用你的镜头，用你的餐券，用你以为她不知道的关心。"
"她知道？"
"她什么都知道。"周小雨笑了，笑容里有种超越年龄的成熟，"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因为从来没有人教过她，被关心的时候应该怎么做。"
说完，她转身离开，留下莫淼一个人站在那里。
雨还在下，越下越大。
莫淼看了看表，已经过了午饭时间。樱良应该回教室了。他收起相机，准备去图书馆——那是他的另一个观察点。
但走到一半，他停住了。
教学楼的后门楼道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靠墙站着。是樱良。她没有带伞，校服被雨水打湿了一些，正抱着书包发呆。
莫淼的第一反应是举起相机——她靠墙的姿势很好看，忧郁的表情在阴天里格外动人。但手指碰到快门的瞬间，他停住了。
他放下相机，脱下校服外套，走了过去。
"给你。"他把外套递过去。
樱良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后背撞到墙上。她看着莫淼，又看了看他手里的外套，眼神里全是警惕。
"我不需要——"
"这不是同情。"莫淼打断她，"这是...朋友之间的正常行为。"
朋友。
这个词让樱良愣了一下。她咬着嘴唇，似乎在思考什么。雨声在楼道里回响，把这个小小的空间与世界隔绝开来。
"我们是朋友吗？"她轻声问。
"如果你愿意的话。"
樱良沉默了很久，久到莫淼以为她不会回答了。然后她伸出手，接过外套。
"谢谢。"她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她把外套披在肩上，校服太大了，让她看起来更瘦小。但不知道为什么，莫淼觉得这一刻的她比任何时候都美。
"对了，"他突然想起什么，举起相机，"能让我拍张照吗？"
樱良立刻警惕起来："为什么？"
"因为......"莫淼想了想，决定说实话，"因为你很少笑，我想拍下你笑的样子。"
樱良愣住了。她看着莫淼，眼神里有困惑，有不解，还有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动摇。
"我不会笑。"她说。
"试试看。"莫淼举起相机，"就当是...朋友间的请求。"
又是朋友。
樱良深吸一口气，嘴角勉强上扬了一下。那笑容很僵硬，很不自然，像是很久没用过的机器突然启动。
"不是这样。"莫淼放下相机，"笑是因为开心，不是因为别人要求。"
"那什么会让人开心？"樱良问，语气认真得像在讨论学术问题。
莫淼想了想："比如吃到好吃的东西，比如看到美的风景，比如......"
"比如有人记得你的存在。"他说。
樱良的表情变了。那种防备和疏离像冰雪一样融化，露出底下柔软的部分。她低下头，长发遮住了表情。
"你记得餐券的事，是你做的吧？"她突然说。
莫淼心跳加速："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世界上除了我奶奶，没有人会平白无故对我好。"她抬起头，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闪发光，"而我奶奶已经走了。"
那一刻，莫淼突然明白了什么。明白了她的警惕，她的疏离，她把自己藏起来的原因。当一个人习惯了在黑暗中生活，突然出现的光明反而会让她恐慌。
"对不起。"他说，"我应该先问你的。"
"不。"樱良摇头，嘴角突然弯起一个真正的弧度，"谢谢你记得我的存在。"
"咔嚓。"
莫淼几乎是本能地按下快门，捕捉到了那个转瞬即逝的笑容。
樱良瞪大眼睛："你偷拍！"
"职业习惯。"莫淼笑得有些不好意思，"看到美的东西就想记录下来。"
"我才不美。"樱良小声嘟囔，但脸颊微微发红。
"在摄影师眼里，"莫淼认真地说，"美不是外表，而是某个瞬间的光。刚才你笑的时候，就很亮。"
樱良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拉紧了身上的外套。
雨渐渐小了，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中透出来，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整个世界像刚洗过一样，连空气都变得透明。
"我该回去了。"樱良说。
"等等。"莫淼叫住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塑料袋，"这个给你。"
樱良接过袋子，里面是一把折叠伞。
"以后记得带伞。"莫淼说，"春天的雨，说来就来。"
樱良盯着那把伞看了很久，然后小心地收进书包："我会还你的。"
"不用还。"莫淼说，"朋友之间不用这么见外。"
第三次说朋友。
这次樱良没有质疑，只是轻轻点头："那...我先走了。"
她转身离开，披着那件过大的校服外套。走了几步又回头：
"莫淼。"
"嗯？"
"下次...可以教我摄影吗？"她的声音很小，像是鼓起很大勇气才问出口，"我想学会记录美的东西。"
莫淼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今天最灿烂的笑容："好。"
樱良也笑了，这次的笑容自然多了。然后她快步离开，消失在楼道尽头。
莫淼站在原地，看着手里的相机。刚才那张照片还显示在液晶屏上——樱良披着他的外套，在昏暗的楼道里微笑。光线不好，构图也谈不上完美，但他觉得这是自己拍过最好的照片。
因为这是她第一次真心的笑。
也是他第一次不躲在镜头后面。
雨停了，阳光大片大片地洒下来。楼道里的水汽在光线中蒸腾，形成一道淡淡的彩虹。莫淼举起相机，拍下了这道彩虹。
他想，也许雨水也不全是眼泪。
有时候，它是为了彩虹而存在的。
就像所有的等待都是为了遇见，所有的遇见都是为了这一刻——当她终于卸下防备，对他露出第一个真心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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