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4月26日，黄昏。
放学后的摄影教室总是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快门的回声在时光里打转。
莫淼推开门时，夕阳正好斜照在一排排的放大机上，金属表面反射出柔和的光泽。空气里飘着定影液和醋酸的味道，这种化学药品的气息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刺鼻的，但对摄影师来说却像某种迷人的香水。
他原本是来冲洗今天拍的胶卷的——体育课上拍的猴子打篮球出糗的连拍，准备洗出来当他的生日礼物。但推开门的瞬间，他愣住了。
樱良站在暗房门口。
她背对着他，正踮起脚尖试图看清门上贴着的使用说明。校服裙摆因为这个动作微微上提，露出一截纤细的小腿。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莫淼脚下。
"你怎么在这？"莫淼问。
樱良吓了一跳，差点失去平衡。她转过身，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我...我就是看看。"
"看什么？"
"看...暗房是什么样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上次你说要教我摄影，我想先了解一下。"
莫淼这才想起两周前那个雨天的约定。这段时间他被期中考试折磨得焦头烂额，差点把这事忘了。没想到她还记得。
"正好，"他晃了晃手里的胶卷，"我要冲照片，你可以看看。"
樱良的眼睛亮了一下："真的可以吗？"
"当然。"莫淼走到暗房门前，掏出钥匙，"不过要先说好，里面会很黑，只有红色的安全灯。你不害怕吧？"
"不怕。"樱良摇头，语气坚定。
莫淼打开门，一股更浓郁的化学味道扑面而来。他率先走进去，熟练地打开安全灯。瞬间，整个空间被染成一片暗红，像落日最后的余晖，又像某种古老的仪式现场。
樱良跟着走进来，新奇地打量着四周。暗房不大，两个人站在里面显得有些拥挤。墙上挂着各种尺寸的冲洗夹，桌上摆着显影盘、定影盘和水洗槽。一切都笼罩在红光中，呈现出超现实的质感。
"好神奇。"她轻声说，"像另一个世界。"
"某种意义上，确实是。"莫淼开始准备药水，"在这里，时间的流速是不同的。外面可能只过了几分钟，这里却像过了很久很久。"
他一边说，一边演示冲洗的步骤。樱良站在旁边认真地看着，偶尔会问一些问题。红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让她看起来比平时更加神秘。
"这是显影液，"莫淼指着第一个盘子，"它的作用是让胶片上的潜影显现出来。就像...把藏在暗处的秘密拉到光明里。"
樱良若有所思地点头。
"然后是停显液，让显影过程停止。最后是定影液，把影像永久固定下来。"他把胶片放进显影液，开始计时，"摄影的本质就是和时间做交易，用化学反应把瞬间变成永恒。"
"永恒..."樱良重复着这个词，"真的有永恒的东西吗？"
"有。"莫淼肯定地说，"比如这些照片。即使一百年后，它们还会保持现在的样子。"
"可是......"樱良看着显影盘里慢慢浮现的影像，"照片里的人会老去，会消失。能留下的只是某一刻的幻影而已。"
这话让莫淼愣了一下。他侧头看着樱良，红光在她的瞳孔里跳跃，像两簇小小的火焰。
"你总是想得很深。"他说。
"因为浅薄的人生没什么意思。"樱良淡淡地回答。
定时器响了。莫淼把胶片转移到停显液中，然后是定影液。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显然已经做过无数次。樱良在旁边安静地看着，目光专注得像在观看某种神圣的仪式。
"好了，现在要等几分钟。"莫淼擦了擦手，"然后就可以看到成果了。"
等待的时间里，暗房里异常安静。只有墙上的时钟发出单调的滴答声，还有两个人略微急促的呼吸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莫淼觉得暗房里的温度在升高。
"莫淼。"樱良突然开口。
"嗯？"
"你为什么喜欢摄影？"
莫淼想了想："大概是因为...可以把美好的东西留下来吧。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很多东西转眼就消失。但照片不会，它会一直在那里，提醒你某些时刻确实存在过。"
"那你觉得什么是美好的？"
"很多啊。"莫淼开始列举，"比如夕阳，比如朋友的笑脸，比如......"
他停住了，因为樱良正在看着他。在红光中，她的表情显得格外认真，认真得让人不敢撒谎。
"比如你。"他听见自己说。
空气瞬间凝固了。
樱良的眼睛睁大了一些，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但没有发出声音。红光在她脸上流动，勾勒出精致的轮廓。她的睫毛在颤抖，像蝴蝶扇动翅膀。
"我......"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就在这时，定时器再次响起，打破了这个微妙的时刻。莫淼如释重负地转身去处理胶片，心跳快得像刚跑完八百米。
"可以开灯了。"他说，声音有些不自然。
普通的灯光亮起，暗房瞬间变回普通的冲洗室。刚才那种暧昧的氛围消失了，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什么，让两人都不敢直视对方。
"我们来放大几张照片吧。"莫淼提议，试图缓解尴尬。
他把底片放进放大机，投影到相纸上。樱良凑过来看，两人的距离一下子拉得很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这张是大熊吧？"她指着一张照片说，"表情好好笑。"
"对，他投篮的时候被猴子偷袭了。"莫淼调整着焦距，"你看，他的表情从自信到惊恐的变化过程都被记录下来了。"
樱良轻笑出声。这是莫淼第二次听到她真心的笑声，清脆得像银铃。
"我也想学会这样。"她说，"记录下朋友们的样子。"
"你会的。"莫淼把相纸放进显影液，"来，你试试看。轻轻晃动，让药水均匀覆盖。"
樱良小心翼翼地接过相纸夹，按照他说的轻轻晃动。渐渐地，影像开始在相纸上浮现——是一张她自己的照片，是那个雨天她披着莫淼外套微笑的样子。
"这是......"她愣住了。
"上次拍的。"莫淼有些不好意思，"我觉得拍得不错，就放大了一张。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
"不。"樱良打断他，盯着慢慢显现的影像，"我只是...没想到自己笑起来是这样的。"
"很好看。"莫淼说，"你应该多笑笑。"
樱良没有回答，只是专注地看着照片完全显影。那个相纸上的女孩笑得很真实，很温暖，完全不像平时那个把自己藏起来的樱良。
"可以送给我吗？"她小声问。
"当然，本来就是要给你的。"
樱良小心地把照片夹起来，放进定影液。她的动作很轻柔，像在对待什么珍贵的东西。
就在这时，暗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了。
"莫淼，你在——"
林汐站在门口，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
她看到的是这样一幕：红色的安全灯下，莫淼和樱良几乎贴在一起站着，两人的手都放在同一张照片上，姿势暧昧得像在十指相扣。樱良的脸因为红光显得格外红润，而莫淼正侧头看着她，眼神专注而温柔。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
林汐的表情从惊讶变成了然，最后变成一种复杂的情绪。她的手还停在门把手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对不起，我不知道......"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你们继续。"
然后她转身离开，脚步声在走廊里渐行渐远。
"林汐！"莫淼想追出去，但樱良拉住了他的袖子。
"让她去吧。"樱良说，声音里有种说不清的情绪，"有些事，解释只会让情况更糟。"
莫淼看着她，突然意识到她什么都明白——明白林汐对他的感情，明白刚才那一幕在林汐眼中意味着什么，明白这个三角关系的微妙。
"我应该走了。"樱良松开手，开始收拾东西。
"樱良......"
"谢谢你教我冲洗照片。"她打断他，拿起那张自己的照片，"这个...我很喜欢。"
她向门口走去，走到一半又回头："莫淼，你知道为什么暗房要用红光吗？"
莫淼摇头。
"因为红光的波长最长，能量最低，不会让相纸感光。"她说，"但也因为这样，在红光下看到的世界都是失真的。就像...就像刚才。"
说完，她推门离开了。
莫淼一个人站在暗房里，周围的药水味突然变得刺鼻起来。他看着显影盘里还在慢慢浮现的照片，那是猴子搞怪的表情，本该很好笑，但他却笑不出来。
他想起物理课上学过的知识：红光确实会改变人对颜色的感知，让一切都蒙上一层不真实的滤镜。可是刚才那一刻，当樱良在红光中看着他时，他觉得那是他见过最真实的瞬间。
但也许樱良说得对。
在特殊的光线下看到的东西，离开那个环境就会现出原形。就像暗房里的暧昧，一旦暴露在正常的光线下，就会变成无法面对的尴尬。
他关掉安全灯，让暗房陷入完全的黑暗。
在黑暗中，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沉重而混乱，像一台出了故障的节拍器。他知道，从这一刻开始，有些东西改变了，而且再也回不去了。
就像已经显影的照片，无法回到空白的相纸。
就像已经说出的告白，无法假装从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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