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5月7日,清晨六点。
北京南站像一头刚刚苏醒的巨兽,吞吐着南来北往的人流。
莫淼坐在候车大厅的角落里,手里握着那张高铁票。G1835,北京南到S市,08:32发车。他盯着票面上的信息看了很久,好像这些简单的数字里藏着什么深奥的密码。
十八年了。
十八年前,他也是在一个清晨离开S市,只不过那时坐的是绿皮火车,要晃荡十几个小时才能到北京。他记得那列车的编号——K284,记得硬座车厢里呛人的烟味,记得母亲在站台上追着火车跑的身影,记得自己把脸埋在背包里,不敢看窗外的诀别。
"先生,您的咖啡。"
服务员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莫淼接过纸杯,滚烫的温度透过纸壁传到掌心,有种真实的疼痛感。
他打开手机,屏幕上是小艾发来的确认信息:"莫老师,向日葵已经订好了,最新鲜的,下午会送到S市。酒店也安排好了,在市中心。"
他回复:"不用酒店。"
"那您住哪里?"
莫淼想了想:"到了再说。"
其实他也不知道该住哪里。老房子早就卖了,母亲去世后他就再也没回去过。至于朋友家......他不确定大熊和猴子是否还愿意收留一个消失了十八年的人。
手机相册里还保存着昨晚翻拍的老照片。他滑动屏幕,一张张看过去。樱良喂猫的背影,樱良在暗房里的侧脸,樱良披着他外套的微笑......每一张都模糊不清,但每一张都刻骨铭心。
"G1835次列车开始检票......"
广播响起,莫淼站起身,拖着简单的行李向检票口走去。一个摄影包,一个小箱子,这就是他全部的行装。那些昂贵的器材都留在了北京,他只带了两台相机——那台当年的尼康FM2,和一台最普通的数码相机。
高铁很新,很快,很安静。窗外的风景以300公里的时速向后飞驰,城市变成田野,田野变成山峦,一切都在改变,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莫淼靠窗坐着,阳光正好打在脸上。他闭上眼睛,任由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个暗房里的黄昏后,一切都变了。
林汐开始疏远他,礼貌而坚决。她依然会给他带水,依然会提醒他作业,但眼神里那种温柔的光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人心痛的平静。
樱良也在躲他。不再单独出现在走廊里,不再去摄影教室,连午饭都改成和周小雨一起吃。偶尔在教室里目光相遇,她会立刻移开视线,脸上是一种近乎恐慌的表情。
而他,夹在中间,进退两难。
"真是个孽缘啊。"猴子曾经这样评价,"你喜欢樱良,林汐喜欢你,樱良喜欢......"
"樱良喜欢谁?"莫淼追问。
猴子神秘地笑:"这个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但莫淼觉得自己知道。从暗房里她看他的眼神,从她小心收起那张照片的动作,从她说"红光下的世界是失真的"时声音里的颤抖。
她也喜欢他,只是不敢承认。
或者说,不敢给自己承认的机会。
火车在隧道里穿行,车窗瞬间变成黑色的镜子,映出莫淼憔悴的脸。三十五岁的他比十七岁多了很多东西——皱纹、白发、络腮胡子,还有眼角那种洗不掉的疲惫。
但也少了很多东西。
比如相信爱情的勇气,比如不顾一切的冲动,比如那种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等待着你的少年意气。
手机震动,是大熊发来的语音:"淼哥!你上车了吗?我已经在店里等你了!猴子请了假,一会儿也到。妈的,十八年了,可想死哥们儿了!"
声音还是那么洪亮,那么真诚,那么不加掩饰。莫淼的眼眶有些发热。有些人真的不会变,不管过了多少年,经历了多少事,他们还是原来的样子。
"还有啊,"大熊又发了一条,"林汐也会来。她说有重要的东西要给你。"
林汐。
这个名字让莫淼的心脏狠狠跳了一下。十八年后,他们终于要再次见面了。不知道她变成了什么样子,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那个暗房里的黄昏,不知道她是否原谅了他的不辞而别。
列车驶出隧道,阳光重新洒进车厢。远处的山峦在春天的薄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幅褪色的山水画。莫淼认出了那座山——凤凰山,S市的标志。小时候父亲经常带他去爬山,说站在山顶能看到整个城市。
但他已经很久没有登高望远了。
在北京的十八年里,他爬过无数的山——为了拍摄去过珠峰大本营,为了一组照片在阿尔卑斯待了三个月。但那些都是工作,是任务,是逃避的借口。
真正的高度不是海拔,而是能不能面对自己的内心。
"下一站,S市站......"
广播响起,莫淼的心跳开始加速。他站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下背包。周围的乘客开始骚动,收拾行李的声音此起彼伏。
列车缓缓减速,站台在窗外出现。莫淼看到了熟悉的站名,看到了等候的人群,看到了阳光下的新建筑。一切都变了,变得光鲜亮丽,变得现代化,变得陌生。
但空气中的味道没变。
当他走出车站时,那种属于S市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梧桐树的清香混合着江水的湿润,还有某种说不清的熟悉感。这种味道深入骨髓,即使离开再久也不会忘记。
"淼哥!"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人群中炸响。莫淼循声望去,看到一个壮硕的身影正挤过人群向他冲来。
是大熊。
十八年把他从一个毛躁的大男孩变成了真正的男人。脸上多了风霜,肚子也有些发福,但笑容还是那么灿烂,那么没心没肺。
"你小子,总算回来了!"
大熊一个熊抱差点把莫淼勒断气。那种实实在在的力度,那种不加掩饰的情感,瞬间击碎了莫淼构筑了十八年的防线。
"对不起。"莫淼说,声音有些哽咽。
"说什么屁话!"大熊松开他,眼眶也有些红,"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两个中年男人站在人来人往的广场上,相视无言。阳光很好,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像是要连接起十八年的时光。
"走,上车。"大熊接过莫淼的行李,"先去我店里。猴子一会儿就到,林汐下午来。"
"你的店?"
"嘿嘿,相机维修店。"大熊有些不好意思,"手艺是跟一个老师傅学的。这些年靠这个养家糊口,也算是......"
他没说完,但莫淼明白。也算是另一种方式的纪念,纪念那个永远停留在十七岁的女孩,那个让他们第一次懂得守护的女孩。
车子在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穿行。高楼大厦取代了低矮的平房,购物中心取代了小卖部,一切都在诉说着时代的变迁。但偶尔,在某个转角,莫淼还是能认出记忆中的痕迹——那家包子铺还在,只是换了招牌;那条小巷还在,只是两边种满了花。
"学校还在吗?"他突然问。
大熊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老校区还在,但已经不用了。改成了纪念馆什么的。新校区在城东,可气派了。"
"能去看看吗?"
"当然。"大熊转动方向盘,"其实我就是要带你去那儿。有人在等你。"
莫淼的心跳漏了一拍:"谁?"
大熊神秘地笑了笑:"到了你就知道了。"
车子拐进一条林荫道,两边的梧桐树郁郁葱葱,树冠在道路上方交织成绿色的隧道。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漏下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就像十八年前的某个午后,他骑着自行车载着樱良穿过这条路。她坐在后座上,红色的发带在风中飞舞,偶尔会轻轻哼着歌。
那是他们最接近幸福的时刻。
也是再也回不去的时刻。
"到了。"大熊停下车。
莫淼抬头,看到了熟悉的校门。铁门已经生锈,门楣上"S市第一中学"几个字也褪了色。但那种威严感还在,那种让人心生敬畏的氛围还在。
他推开车门,站在母校门前。
风吹过,梧桐叶沙沙作响,像在低声诉说着什么秘密。阳光正好,把一切都镀上怀旧的金色。空气中有花香,有青草味,还有记忆深处那种永远不会忘记的味道。
青春的味道。
"走吧。"大熊拍拍他的肩膀,"有人等了你很久了。"
莫淼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每一步都像在时光中逆行,每一步都离十七岁更近一些。当他终于站在教学楼前时,恍惚中,他好像看到了那个春天的午后,樱良站在走廊里,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她回过头,对他微笑。
然后整个世界都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