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校区像一座被时光遗弃的城堡,在春天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萧索。
莫淼跟着大熊穿过锈迹斑斑的铁门,脚下的水泥地开裂成蛛网状,缝隙里长出不知名的野草。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木头味和植物疯长的气息,那是属于废墟的味道,也是属于记忆的味道。
"小心台阶。"大熊提醒,"这地方好些年没人维护了。"
教学楼的外墙爬满了爬山虎,密密麻麻的藤蔓像时间的手指,把整栋建筑揉捏成一个巨大的绿色雕塑。窗户大多破碎了,剩下的玻璃在阳光下反射着诡异的光芒,像无数只瞎了的眼睛。
"人在三楼。"大熊说,"他说只见你一个人。"
"他是谁?"
"不知道。"大熊耸肩,"昨天突然给我打电话,说有东西要交给你。声音听起来挺老的,可能是以前的老师?"
莫淼点点头,独自走进教学楼。
楼道里很暗,只有从破窗射进来的光柱在空气中画出一道道斜线。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每一步都像在敲打着过去的门。墙上还贴着褪色的标语:"知识改变命运","今天的努力,明天的收获"。那些曾经激励过无数学生的话语,现在看起来像某种反讽。
二楼的走廊,他停下了脚步。
这里曾经是高二年级的教室。他能认出自己的班级——从左数第三间。门牌已经掉了,但门框上还留着钉子的痕迹。他推开门,一股灰尘扑面而来。
教室里的桌椅都搬空了,只剩下黑板还挂在墙上。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地面上投下熟悉的光格。他走到靠窗的位置——那是他的座位。如果闭上眼睛,他几乎能听到当年的声音:
"莫淼,传作业!"
"哎,昨天的球赛看了吗?"
"食堂的红烧肉又抢完了......"
还有,樱良翻动书页的声音。
她总是坐在角落里,安静得像不存在。但他知道她在那里,知道她正在画画,或者看书,或者只是望着窗外发呆。有时候,当阳光正好打在她身上时,她整个人会发光,像教堂里的圣母像。
"咳咳。"
咳嗽声打断了他的回忆。莫淼转身,看到走廊里站着一个老人。
六十多岁的样子,花白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他的脸上有岁月雕刻的痕迹,但眼睛依然明亮,带着某种看透世事的平静。
"莫淼?"老人问。
"是我。您是?"
"季晨风。"老人走进教室,步履稳健,"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父亲。准确地说,我是他的学生。"
莫淼愣住了。父亲去世已经十年了,他以为父亲的那些学生早就散了。
"您也是摄影师?"
"曾经是。"季晨风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疯长的梧桐树,"后来改行当了老师。就在这所学校,教美术。"
美术老师。莫淼的记忆开始翻涌——那个总是穿着中山装的美术老师,那个在课堂上讲印象派的老师,那个......
"您教过樱良。"他脱口而出。
季晨风转过身,眼神复杂:"不只是教过。某种意义上,我是她的摄影启蒙者。"
空气突然变得粘稠起来。莫淼感觉呼吸有些困难,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十八年来,他第一次遇到除了同学之外真正了解樱良的人。
"她...她跟您学摄影?"
"每周三放学后,在美术教室。"季晨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铁盒子,上面已经锈迹斑斑,"她很有天赋,比我见过的任何学生都有天赋。可惜......"
他没有说下去,但两人都知道那个可惜指向哪里。
"这是什么?"莫淼接过铁盒,沉甸甸的。
"她最后拍的胶卷。"季晨风说,"出事前一天,她来找我,说要把这个寄存在我这里。她说,如果有一天你成为真正的摄影师,就把这个交给你。"
又是"真正的摄影师"。
莫淼的手在颤抖。铁盒子很旧,上面贴着一张泛黄的标签,写着:35mm/36张/未冲洗。
"她说了什么吗?关于这卷胶卷?"
"她说......"季晨风回忆着,"她说这是她拍过最重要的照片。说里面有些东西,只有你能看懂。"
只有你能看懂。
这句话像一根针,准确地刺进莫淼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即使过了十八年,即使隔着生死,她还是相信只有他能懂她。这种信任让他既感动又愧疚。
"还有一件事。"季晨风走向门口,"跟我来。"
他们上了三楼,然后是四楼。最后,站在通往天台的铁门前。门上的锁已经锈死了,但门是虚掩的。
"这里本来是锁着的。"季晨风推开门,"但总有学生会想办法上来。比如你们。"
天台还是老样子。水泥地面,晾衣绳,几个废弃的水塔。只是多了些杂草,多了些鸟粪,多了些时间的痕迹。
莫淼走到栏杆边,整个S市尽收眼底。高楼大厦取代了低矮的平房,但山的轮廓没变,江的走向没变。风很大,吹得他眼睛有些湿润。
"在那边。"季晨风指着角落。
莫淼走过去,在一个水塔的背面,看到了密密麻麻的涂鸦。大多是些"到此一游"之类的无聊留言,但在最下面,有一行娟秀的字迹:
"光会记住所有的秘密。——樱良"
旁边还画着一个简笔画的相机。
莫淼蹲下身,手指轻轻抚过那行字。水泥很粗糙,但字迹还很清晰,仿佛是昨天才写上去的。他能想象她蹲在这里,一笔一画认真写字的样子。
"她经常一个人来这里。"季晨风说,"有时候会待很久,就是看着远处发呆。我问过她在想什么,她说在等光线。"
"等光线?"
"她说,每天下午五点四十七分,夕阳会正好照在那栋楼的玻璃上,反射出最美的光。她想拍下来,但总是差一点点。"
五点四十七分。
莫淼的心脏狠狠抽搐了一下。那正是她出事的时间。
"我一直在想,"季晨风的声音有些飘忽,"如果那天我没有生病请假,如果我在学校,也许能改变些什么。"
"不是您的错。"莫淼站起身,"是我的错。如果我没有邀请她去看比赛,如果我......"
"如果没有意义。"季晨风打断他,"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她留下这些,不是要你活在愧疚里,而是要你继续向前。"
莫淼看着手里的铁盒子。里面装着的,也许是答案,也许是更多的谜题。但无论是什么,都是她留给他的最后礼物。
"季老师,"他问,"您觉得什么是真正的摄影师?"
季晨风想了想:"你父亲曾经说过,真正的摄影师不是用相机拍照的人,而是用心看世界的人。相机只是工具,重要的是你看到了什么,想要传达什么。"
"樱良她......"
"她看到的东西和别人不一样。"季晨风的眼神变得深远,"她能在最平凡的事物里发现美,在最黑暗的角落里找到光。这种能力很珍贵,也很危险。"
"危险?"
"因为这个世界并不总是善待那些看得太清楚的人。"
风更大了,吹得晾衣绳啪啪作响。莫淼最后看了一眼樱良的留言,然后转身离开。
下楼的时候,季晨风说:"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任何人。"
"什么事?"
"她出事那天下午,来找过我。"老人的声音很低,"她说她想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关于光的秘密。她说等你比赛结束,就把一切都告诉你。"
莫淼停住脚步:"什么秘密?"
"我不知道。"季晨风摇头,"她只是笑着说,说你一定会喜欢的。然后就走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楼梯间很暗,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回响。每下一层,莫淼就感觉肩上的重量增加一分。那个铁盒子不重,但里面装着的秘密,也许重过整个世界。
走出教学楼时,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大熊还等在车里,看到他们出来,立刻下车:"怎么样?"
"没事。"莫淼说,"季老师,谢谢您。"
"不用谢我。"季晨风看着这座废弃的学校,"要谢就谢她吧。是她让我相信,即使在最黑暗的地方,也会有人坚持寻找光明。"
老人转身离开,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有些佝偻,但步伐依然坚定。
"这是什么?"大熊指着铁盒子。
"过去。"莫淼说,"也可能是未来。"
他打开车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天台的方向。在某个角落里,樱良的字迹还在那里,等待着下一个人发现。
光会记住所有的秘密。
包括那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