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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完酒,李昭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
李明磊见了酒,暴躁的情绪暂时被压制住,态度缓和了不少,就着两碟小菜喝了两瓶.
李昭走到里屋,和养母打了声招呼,在掉漆的红木桌旁坐下,摊开课本,打算做作业.
很饿,她的肚子叫好几声了.
李昭无奈,只得一次次起身去接水,冰凉的液体灌进胃里,暂时压住那阵难耐的绞痛.
一个小时左右,李昭已经睡下,鼾声遍及整个屋子.
她拉上双肩包拉链,蹑手蹑脚出了大门,想去邻居那里借一瓶红花油,用来涂抹受伤的脚背.
外面雪已经停了.
道路积雪很深,厚厚一层覆在上面,刚好没过她的脚踝.
走了大概几十米,身后突然有人喊她.
她一怔,转过身,看到邻居阿姨的儿子赵明远站在斜后方。他单肩挎着包,刚从图书馆自习回来.
等他向她走近,李昭轻声喊了句:
边昭虞“明远哥.”
赵明远应了声,瞧着她脸色不好,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龙套“他又骂你了?还是打你了?”
没等李昭回答,赵明远又问:
龙套“哪里痛?”
李昭如实说:
边昭虞“脚背.”
龙套“用东西砸的?”
边昭虞“……嗯.”
龙套“还有什么地方受伤了吗?”
边昭虞“没了.”
庆幸的是,穿着袜子,玻璃碎片没真刮到她的脚踝.
赵明远叹了口气:
龙套“跟我来.”
他带她来到路边的长椅旁边,从书包里掏出两个习题册,铺在积了雪的椅子上:
龙套“你先坐会儿,我去给你买药.”
李昭点点头,道了声谢.
赵明远直接去了附近的药店,再回来时,手里拎着塑料袋,里面装着口服消炎药和跌打药水,把袋子递给她,他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当作无声的安慰.
李昭接过,干涩笑了下,佯装轻松地宽慰他:
边昭虞“我没事的,明远哥,你别担心.”
赵明远跟着笑:
龙套“你啊,跟个小大人一样.”
外面气温低,两人没在原地逗留太久.
龙套“快回去吧,记得及时用药.”
赵明远叮嘱她:
龙套“要是遇到什么困难,一定要第一时间和我说,知道吗?”
边昭虞“我都明白的——那我先走啦,拜拜.”
龙套“去吧,明天见.”
边昭虞“明天见.”
李昭将装了药的袋子塞进棉服里口袋里,走得很慢.
脚背已经痛到没什么知觉,倒没怎么影响走路.
周围没了路灯的照明,一片漆黑.
凛风呜咽,吹散落在檐上的雪.
她凭着直觉往前走,没走几步,有车灯自后方骤然亮起.
两道澄明的光线刺破黑暗,打在马路中间,雪粒在光里飞舞,像是碎银洒了一地.
李昭身形一顿,下意识回头去望——可逆着光,什么都看不清.
唯一能直白看到的,是雪在发光.
莫名像感受到了泠泠朝晖.
……
龙套“家主,有人跟着.”
司机的话,冷不丁地打断了正欲推门下车的边伯贤.
边伯贤动作骤然停住。他抬眼望去,目光投向几米开外的前方.
小姑娘穿了件灰白棉袄,款式泛旧,打理得很干净.
个子照同龄人相比不算高,体型偏瘦,脸色苍白得不自然,添了些病态.
她正试图看向这边.
大概是强光刺眼的缘故,没看几秒,很快转过身,继续向前走.
她的背影单薄得如同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一步步,缓缓地融进了寒风肆虐的夜色之中.
边伯贤的视线紧紧锁住她的背影,手指下意识地越收越紧,骨节都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内心在做着激烈的挣扎,犹豫了好一会儿.
最终,一想到还需要保护边昭虞,他咬了咬牙,还是强忍住了下车的冲动.
夜已深沉,又恰逢雪天,这条路上几乎见不到行人,车辆更是寥寥无几.
可这个小姑娘,见到他们这陌生的车辆,既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害怕,也没有表现出一丝好奇,只是自顾自地安静走着,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安静得像缕完全不存在的游魂.
边伯贤缓缓闭上双眼,手背上的青筋因情绪的波动而微微凸起。半晌,他缓缓睁开眼睛,眸中闪过一丝阴鸷,低声说道:
边伯贤“慢点开,别惊扰她.”
司机下意识瞥了一眼还在运作的信号屏蔽器,赶忙点头,小心翼翼地缓缓启动车子,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让车灯始终照在她前方几步的位置,像是无声地替她驱散黑暗.
李昭走在最前面,以为自己挡了别人的路,顿了下,往旁边挪动两步,留出过道位置.
车子却没如预想中一样从她身边驶过,反而放慢了车速,缓缓跟在她身后.
心里生出一丝疑惑,但没声张,只下意识加快了脚步,想赶紧回去.
日复一日走下来的夜路突然多了抹光亮,一片通明,使她能看清地面的坑洼,不至于摔倒.
这让她腾出更多的精力来思考对方这样做的目的.
又陆续走了十几步,李昭用余光扫了眼斜后方,发现这辆车一直跟自己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安全距离.
车里的人仿佛看出了她的戒备.
后知后觉,大概懂了对方的意思,知道这是在用车灯帮她照着路.
她不再走得那么快,偏过头,对着驾驶位轻轻点了点头,以示感激.
这条路不算长,尽头处左拐,家门近在眼前.
李昭没有直接拐进巷子。她停下脚步,稍微侧了下身,直直朝光源方向望过去.
车就停在不远处,没驶离,似乎想等她进去之后再走.
夜风卷着寒意往领口里钻,她攥了攥手里的药袋,在原地驻足了一会,左右思量,李昭还是决定当面同对方道声谢.
这帮助也许是举手之劳,但对她来讲弥足珍贵.
李昭迈着略显拘谨的步伐,走近.
驾驶座的司机见她折返,明显怔了怔,下意识透过后视镜往后座瞥了一眼.
当她靠近时,隐隐约约看到后座有个人影.
她犹豫一下,直接绕过驾驶位,她抬起手,试探着敲了敲那人旁边的车窗.
发出的声音很小,微弱得好像不存在.
车窗缓缓下降,淡淡的雪松香混着暖气拂面而来.
光线昏暗,男人的轮廓半隐在阴影里,鼻梁到下颌的线条被车窗分割成明暗两界.
边昭虞最先看到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内双,眼尾微垂,瞳仁清澈乌黑.
注视她的眼神表面看不出什么波澜,偏能让人第一时间联想到空濛幽井.
语文习题册里一个缥缈的词汇,用来描述他倒是再合适不过.
男人静静地坐着,没有作声,只是任由她这般瞧着.
李昭不太好意思地撇开视线,礼貌讲出自己过来的原因:
边昭虞“……冒昧打扰了,刚刚谢谢您.”
没等对方回答,她低下头,从棉袄口袋里翻出一块草莓味的水果糖,顺着敞开的窗户空隙递进去.
边昭虞“这是送给您的.”
稚嫩的嗓音,诚恳补充一句.
男人没去接那块糖,掀起眼皮,无声看了她片刻.
李昭攥着糖纸的力度紧了紧,被他盯着,难免有些紧张.
就在她以为他不会有任何回应的时候,看见男人伸出手,手指隐藏在黑色羊皮手套里,接过了她递来的东西.
塑料糖纸发出“哗啦”一声轻响.
他黑色大衣上的金属袖扣折射出一道细微的光线.
四目相对.
男人看着她,刻意压低声音,忽然开口,出声问了一句:
边伯贤“就不害怕么.”
李昭茫然地回看他.
边伯贤“看见不认识的人在这里出现.”
李昭明白了他的意思,轻轻摇头.
她其实不确定他是好是坏.
这附近住的大多是常年在市里务工的人,来来往往,平日里鱼龙混杂.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这份在寒夜中突如其来的善意,她还是会过来跟他说声谢谢.
天气渐凉,她的一呼一吸不断呵出雾气,睫毛凝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男人没再多说什么:
边伯贤“回去吧,外面冷.”
李昭后退半步,露出一抹笑,朝他摆了摆手:
边昭虞“祝您一路顺风.”
举手投足间带着不合年纪的懂事.
他看她一眼,径自摇上了窗.
车窗关严前一秒,男人转过头,目视前方.
借着车灯散出的光,李昭能清晰瞧见他鼻侧长着一颗浅褐色的小痣.
茶色玻璃窗隔绝了车厢内外的空气.
李昭呼吸一滞,脑海中突然闪过哥哥的模样,她下意识追了两步,又猛地停住,指节无意识掐进掌心.
或许是自己看错了,毕竟,长着同样痣的人,这世上或许并不少见.
更何况,同样认错人的事儿,她之前也犯过太多次了.
每一次满怀期待,却又一次次失望,这份苦涩,她早已尝过太多回.
她紧紧裹了裹身上的外套,试图抵御那如刀割般的夜风。可那风却似要穿透她的骨髓,让思念在心底愈发汹涌地翻涌.
李昭长呼一口气,吸了吸发酸的鼻尖,强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没在原地继续逗留.
回去的路上,或许是因为刚刚看到那颗与哥哥位置相同的痣,说来也怪,这一路回去,竟不觉得夜风冷冽,连那刺骨的寒意都仿佛减轻了几分.
直到看见她进了院子,司机才重新启动车子引擎.
后座,边伯贤单手撑着额头,目光原本淡淡地落在后视镜上,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当看到她下意识靠近又突然停住的脚步时,轻狭起眼,漆黑的眸子里浸上凉意,下意识地攥紧.
仿佛要将心中那莫名的情绪一并攥碎.
而那枚水果糖,正水果糖隔着皮手套硌在掌心,硌得他心头发痒。他垂眸,眼底的冷意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温柔的专注,眉梢带着一丝笑意.
片刻,他轻轻抚平糖纸上的褶皱,动作细致得像在修复一件易碎的瓷器,然后才将它妥帖地放进大衣内袋,贴近心口的位置.
可下一秒,他抬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森然.
边伯贤“留一个活口.”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