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南城渐渐有了动静。最东头的馒头铺先掀开了半扇门板,掌柜的老张头探着身子往街上望了望,见只有两个伪军慢悠悠地晃过,才赶紧把蒸笼抬到门口,白汽裹着麦香飘出来,引得路过的人忍不住多瞅两眼。
街中间的杂货铺也开了门,老板娘把装着针线、纽扣的木盒摆到柜台上,时不时跟路过的街坊搭句话。“李婶,买根针?”“哎,家里针线盒空了,顺便给娃买块花布。”两人说话时都压低着声音,却难掩眼里的轻松——前些日子连门都不敢出,如今总算能站在店门口说上两句家常。
不远处,几个挑着担子的菜农也敢露面了。筐里的萝卜、白菜带着露水,虽然不多,却透着新鲜。他们不敢大声吆喝,只在有人经过时小声问一句:“要菜不?自家种的,干净。”有个穿蓝布衫的妇人停下来,蹲在筐边挑了两颗白菜,付钱时还不忘叮嘱:“明天多带点,家里娃馋菜了。”
街尾的修鞋摊也支了起来。修鞋的老刘头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锥子,正给一双布鞋钉掌。旁边围着两个等着修鞋的汉子,小声聊着天。
偶尔有伪军巡逻经过,街坊们会下意识地收敛笑容,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慌慌张张地躲进屋里。有个伪军走到馒头铺前,指了指蒸笼:“来两个馒头。”老张头连忙用油纸包好递过去,还多塞了一个:“长官,刚出锅的,热乎。”伪军接过馒头,没给钱,也没多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江家亦是如此,江明远每日清晨都会搬把竹椅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整理前些日子藏起来的旧书,指尖拂过书页上的灰尘,眼神也比之前柔和了些。
陈妈更是喜上眉梢,昨天去东头临时粮点买米时,竟遇上了以前相熟的粮店掌柜。掌柜的偷偷塞给她一小把红豆,压低声音说:“世道会好的,留点念想。”回来后,陈妈就把红豆熬进了粥里,暗红色的豆子在粥里滚着,飘出的香气让整个院子都多了几分暖意。
沈清梨这天午后,还在窄巷里遇见了之前常来绣庄的刘婶。刘婶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几颗刚从自家菜园摘的小白菜,看见沈清梨,立刻拉着她的手絮叨:“家里柴房没被搜着,我和老伴这几天偷偷翻土,竟种活了些菜!”说着就往沈清梨手里塞了两颗,“拿回去给老爷子炒着吃,比咸菜爽口。”
江昀则趁着傍晚伪军换岗的间隙,去了趟街尾的铁匠铺。铁匠铺的门还关着,但他轻轻敲了三下门环,里面就传来熟悉的应答声。铁匠老赵从门缝里递出一把磨好的镰刀:“之前你托我修的,现在总算能给你了。街上虽还不太平,但地里的活不能停,总不能饿着。”
暮色降临时,江家的烟囱升起了袅袅炊烟。沈清梨在灶房里切着小白菜,陈妈在一旁烧火,江明远则坐在院角给镰刀缠新的木柄,江昀靠在门框上,看着这一幕,嘴角不自觉地勾了起来。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日子一晃,半月过去,南城的秋意越来越浓,巷子里的梧桐叶落了满地,踩上去沙沙响。先前那点“渐渐有动静”的活气,早被一层冷意裹了个严实。
绣庄的门再没开过,沈清梨回了自己的家,幸运的是,可能因为隐蔽她的家并没有被洗劫一空。她每日坐在窗前,手里攥着没绣完的帕子,却总缝错针。
江昀最担心的是自己的哥哥,江祁一开始每个月还会寄来一封信,而现在是了无音讯,他的哥哥是否已经死在了异乡,也无从得知。
这天傍晚,江昀去巷口倒垃圾,撞见以前常跟老赵一起修鞋的老刘头。老刘头蹲在墙根,手里攥着半块干硬的窝头,见了江昀,赶紧招手让他过来,声音压得极低:“小昀,你听说了吗?上海那边也守不住了,国民党的兵撤得比谁都快,现在…现在大半的地方都落了日本子手里了。”
江昀心里一沉:“真的?”
“还能有假?”老刘头叹了口气,指了指西边,“昨天有个逃过来的兵,说他们师长带着人跑了,留下老百姓…哎,苦啊!”
江昀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他跑回院子,把这事告诉江明远和沈清梨。江明远坐在竹椅上,手里拿着本旧书,却半天没翻一页,听完后,只是缓缓合上书本,声音沙哑:“我早就听说了,上回偷听到那几个当兵的讲话,说日本人的卡车往南边运了好多军火,国民党…根本没挡住。”
沈清梨眼眶瞬间红了:“那…那咱们怎么办?难道真要一直这样下去?”
陈妈端着刚熬好的稀粥出来,粥里只有几粒米,听见这话,也跟着叹气:“世道怎么就变成这样了…以前还盼着能有兵来救咱们,现在…哎。”
暮色渐渐笼罩了院子。江昀靠在门框上,望着巷口,远处传来日本人的军靴声,重重的,像踩在每个人的心上。
1937年8月24日。
这天清晨,他去东头买仅够糊口的糙米,刚走到粮点门口,就听见两个挑着空筐的菜农在墙角低声议论。
“听说了吗?北边来的人说,山里还有队伍在跟日本人打!”
“别是瞎传吧?国民党都跑了…”
“真的!我远房表弟从临县逃过来,说那是八路军,上个月还端了日本人一个炮楼!”
“八路军?”另一个菜农不解。
江昀的心猛地一跳,攥着钱袋的手瞬间收紧。他悄悄凑过去,听见其中一人压低声音:“嗯,我听说是红军和国民党联合起来时改编过来的,他们不光打,还护着老百姓呢!表弟说他路过的时候,看见八路军的兵帮着村民收玉米,还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几句话像带着热气的火星,掉进他心里积了许久的冷灰里,瞬间烫得他眼眶发紧。这些日子,他见多了伪军的蛮横、国民党兵的溃逃,听多了街坊们夜里压抑的叹息,连自己都快信了“这世道就这样了”。可现在突然有人说,还有队伍在打,还在护着像他们这样的人。
他悄悄退开,脚步比来时沉了许多,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撑起来了——不是空落落的慌,是带着点盼头的沉。
原来不是所有兵都只会跑,原来还有人没忘了老百姓,没忘了要把日本人赶出去。
他抬头望了望北边的天,云层厚得压人,可他好像能透过那层云,看见山里的队伍正扛着枪,踩着泥地往前冲。
巷口的梧桐叶又落了一层,江昀早上扫院子时,得用竹扫帚多划两圈才能拢住那些碎叶。这些天街上的气氛越来越怪,原本每天只巡逻两趟的日军,如今隔半个时辰就能听见军靴踏过石板路的声响,连城门口也多了两挺架在沙袋上的机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城外,看得人心里发紧。
江明远这几日总在院角往城西北的方向望,那里是日军新扎的临时营地,夜里能看见帐篷里透出的灯火,还能隐约听见卡车卸货的轰隆声。“前些天还只是多了几个岗哨,怎么突然添了这么多鬼子?”他把手里的镰刀放在石桌上,指尖敲了敲刀柄,“莫不是城外有动静,他们在防着什么?”
......
日军变多的第五天,江家院子里的气氛比之前更沉。江明远把旧书摊在石桌上,却没心思翻,手指反复摩挲着书页边缘;沈清梨坐在一旁择着野菜,手里的动作慢得很,眼神总往巷口飘。
“这几天街上的鬼子一天比一天多,连伪军都跟着横,”江昀把刚磨好的镰刀往墙角一靠,声音压得极低。
江明远叹了口气,抬头望向北边:“莫不是怕山里的八路军?之前听菜农说八路军端了炮楼,鬼子说不定是来防着的。”
“防着也不该这么大阵仗啊,”陈妈端着半瓢水出来,往菜地里浇了点,“昨天还看见鬼子的卡车拉着不少弹药...”
沈清梨的手顿了顿,眼眶又有点红,“相信他们吧,毕竟那是我们唯一的盼...”
她的话还没说完,突然“轰隆——”一声巨响从城外传来,震得院子里的梧桐叶都簌簌往下掉。几人瞬间僵住,江昀猛地站起身,往巷口跑:“我去看看!”
刚跑到巷口,就看见不少街坊探着头往城外的方向望,脸上满是惊慌。老刘头从修鞋摊那边跑过来,拉着江昀的胳膊,声音发颤:“是…是枪声!还有炮声!是不是八路军…是不是八路军打过来了?”
江昀的心“怦怦”跳,往城外望去,能看见远处的天空飘起黑烟,枪声断断续续传来,还夹杂着鬼子的叫喊声。他攥紧拳头,心里又惊又喜——真的是八路军!他们真的打过来了!
街坊们也炸开了锅,有人小声议论:“太好了!八路军来救咱们了!”有人却皱着眉:“鬼子这么多,能打得过吗?”
江昀站在巷口,盯着远处的黑烟,手心全是汗,心里盼着听到鬼子败了的好消息。可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枪声渐渐弱了,最后只剩下鬼子的嚎叫和卡车的轰鸣声。
又过了一会儿,几个伪军押着两个浑身是血的人从街上走过,其中一个人虽然被打得看不清脸,却还在喊:“打倒小日本!中国...不会亡!”江昀的心猛地一沉,那声音里的倔强,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
老刘头蹲在墙根,捂着脸叹气:“败了……还是败了……”
江昀慢慢走回院子,脚步重得像灌了铅。江明远和沈清梨早就等在门口,见他回来,眼神里满是询问。江昀摇摇头,声音沙哑:“枪声停了,刚才看见伪军押着的…”
“是。”院子里瞬间没了声音,只有风吹过梧桐叶的沙沙声。沈清梨捂住嘴,眼泪还是掉了下来;陈妈转过身,偷偷抹了把脸;江明远拿起石桌上的旧书,缓缓合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过了好一会儿,江明远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败了也不怕,他们敢打过来,就说明没放弃。只要还有人敢跟鬼子拼,咱们就还有盼头。”
江昀抬起头,望向北边的天空,虽然还是阴云密布,可他心里那点刚被浇灭的火苗,又悄悄燃了起来。
巷口的梧桐叶落尽时,寒风就裹着雪粒子刮进了南城。江昀早上起来扫院子,竹扫帚碰到结冰的石板路,总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
陈妈把最后一点糙米倒进瓦罐,熬出来的稀粥清得能照见人影。“往年这时候,早该泡上糯米做年糕了。”她往灶膛里添了块碎木柴,火苗晃了晃,映得她眼角的皱纹更显深了些,“现在倒好,能顿顿喝上热粥,就算是老天开恩。”
沈清梨的绣帕还压在窗台上,针脚停在半朵未绣完的梅花上。她偶尔会拿起针,指尖却总在布面上顿住——往年这时节,绣庄里早挤满了来订年货绣品的人,红绸子堆得像小山,连空气里都飘着金线的光。可如今,巷子里连挂灯笼的人家都没有,只有日军岗楼的探照灯,每晚在黑夜里扫来扫去,把影子拉得老长。
江明远的旧书翻得更勤了,只是书页间总夹着几片干枯的梧桐叶。他偶尔会指着书里的句子念给江昀听,声音压得很低:“‘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越是冷的时候,越要撑住。”
街上的日军比冬天的雪还密,连带着伪军也更横了。有次江昀去粮点买掺了沙子的玉米面,看见一个卖烤红薯的老汉,因为没给伪军交钱,整车红薯都被掀翻在雪地里,红瓤子冻在雪上,像一片片碎血。老汉蹲在地上捡,被伪军踹了一脚,只能抱着头呜咽,路过的人都低着头走,没人敢出声。
离往年除夕还有三天时,陈妈从粮店掌柜那儿,用半块旧布料换了一小把红豆。她把红豆煮在稀粥里,暗红色的豆子在清粥里打转,像极了去年这时,家里熬的八宝粥里的样子。“就算没年味,也得添点红。”陈妈把粥盛给几人,眼里带着点勉强的笑意,“说不定喝了这碗粥,明年就能好起来。”
这个新年过的极其平稳,没有欢笑,没有祝福,连炮仗声都被日军的巡逻哨声取代。
除夕那天,江浦四处飘着细碎的雪,家家户户的门口都紧闭着,偶尔能看到门缝里透出的微弱灯光,像风中摇曳的萤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