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晚上九点多，校园里已经安静下来了。摄影社团的活动室在综合楼三楼最里头，走廊尽头那扇贴满照片的门，透着点暗红色的光，像只半睁着的眼睛。
林晚舟坐在暗房里，鼻尖萦绕着一股刺鼻的药水味，有点像医院消毒水，又带着点铁锈的腥气。红色安全灯挂在头顶，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歪歪扭扭地贴在墙上。她面前的工作台上摆着几个塑料盘，里面盛着透明的液体，正冒着细小的泡泡。
她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张相纸，放进第一个盘子里。药水没过相纸的瞬间，发出轻微的滋滋声。林晚舟盯着相纸，连眼睛都不敢眨。慢慢地，白色相纸上浮现出模糊的轮廓——金黄的银杏叶，还有一个穿着驼色大衣的身影。
是陈砚。
今天下午在银杏道拍的。林晚舟的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她把盘子轻轻晃了晃，让药水均匀地浸到相纸上。陈砚的脸渐渐清晰了：微微低着头，长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阴影，手指正在系那条灰色的围巾，动作不紧不慢的。
暗房里只有计时器滴答滴答的声音，林晚舟的心却跳得飞快，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想起三年前第一次见到陈砚的样子，在开学典礼的讲台上，他作为新生代表发言，穿着白衬衫，领带打得一丝不苟，眼神明亮得像星星。从那天起，她的相机里就多了一个秘密。
"差不多了。"林晚舟小声对自己说。她用竹夹子小心地把照片夹出来，放进旁边的停显液里，又过了一会儿，再放进定影液。她看着照片上的陈砚，心里软软的，像揣了团棉花。
苏晴下午说要帮她牵线，林晚舟现在想起来，脸还有点发烫。她真的不敢。陈砚就像天上的月亮，那么远，那么亮，她只能远远看着。
林晚舟从背包里拿出那个磨得有点旧的笔记本，翻到中间那一页。夹在书里的银杏书签露了出来，黄黄的，边缘有点卷了。她把书签抽出来，放在手心里。书签背面，"人生若只如初见"那几个字被她划得乱七八糟，黑色的墨迹把原来的字迹盖得严严实实。
她叹了口气，把书签又夹回笔记本里。刚把笔记本放回包里，暗房的门突然"砰"地一声被推开了。
刺眼的白光从门外涌进来，林晚舟下意识地用手挡住眼睛。门口站着个人，摇摇晃晃的，一股浓烈的酒气跟着飘了进来。
"苏晴？"林晚舟愣了一下，"你怎么来了？喝酒了？"
苏晴没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工作台上的照片。她今天穿了件黑色的连衣裙，头发乱糟糟的，平时总是带着笑意的脸，现在看着有点吓人。
"你..."林晚舟有点慌了，赶紧把定影液里的照片捞出来，"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苏晴突然笑了起来，声音尖尖的，在狭小的暗房里显得格外刺耳。"哟，我们的大摄影师，"她歪歪扭扭地走进来，随手把门甩上，"又在'拍风景'呢？"
林晚舟把照片藏到身后，心里突突直跳。"你到底怎么了？喝成这样。"
"我怎么了？"苏晴往前走了两步，红色的安全灯照在她脸上，一半亮一半暗，"我倒是想问问你，林晚舟，你是不是有病？"
林晚舟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架子。上面的瓶子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你胡说什么呢？"
"我胡说？"苏晴突然提高了声音，"你喜欢陈砚喜欢了三年，天天偷偷摸摸地拍他，跟个变态似的！你以为我不知道？"
林晚舟的脸一下子白了。她攥紧了手里的照片，指节都有点发红了。"我没有..."
"没有？"苏晴冷笑一声，突然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林晚舟的手腕。她的手冰凉，力气大得吓人。"那这是什么？"她另一只手猛地伸向林晚舟身后，把那张刚洗好的照片抢了过去。
"还给我！"林晚舟急了，想去抢回来。
苏晴举起照片，对着红光看了看，脸上的表情变得奇怪起来，像是笑，又像是哭。"拍得真好啊...林晚舟，你是不是觉得他特别完美？特别干净？"
"放开我！"林晚舟想甩开苏晴的手，可她抓得太紧了。
"干净？"苏晴突然笑出了声，眼泪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你知道他有多脏吗？"
林晚舟愣住了。"你什么意思？"
苏晴凑近她，酒气喷在林晚舟脸上。"上个月...万圣节酒吧，我们接吻了。"
林晚舟感觉脑子"嗡"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她呆呆地看着苏晴，嘴巴张了张，却说不出话来。
苏晴看着她的样子，突然用力推开她。林晚舟踉跄着后退，撞到了架子，上面的一瓶显影液掉了下来，"啪"地一声摔在地上，黑色的液体溅得到处都是。
"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苏晴喘着气，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叠照片，狠狠摔在工作台上。"你自己看！看看你喜欢了三年的男神，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照片散落一地。林晚舟颤抖着蹲下身，捡起一张。红色的灯光下，照片上的场景有些模糊，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身影。
是陈砚。
但不是她认识的那个陈砚。
照片里的他，光着上身，只穿了条黑色的短裤，浑身是伤。左胳膊上有一道很长的口子，血顺着胳膊流下来，滴在地上。他站在一个昏暗的场地中央，对面还有一个人，同样赤裸着上身。背景里黑压压的全是人，吵吵嚷嚷的。陈砚的眼睛特别亮，亮得吓人，像是要吃人似的。
林晚舟的手抖得厉害，她拿起另一张。这张是近距离拍的，陈砚正挥着拳头打向对方的脸，汗水和血混在一起，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滴。他的表情狰狞，一点也没有平时的温和。
"这...这不是他..."林晚舟喃喃地说，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苏晴，你骗我...这不是陈砚..."
"不是他？"苏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林晚舟，你醒醒吧！他根本不是什么金融系学霸，不是什么天之骄子！他是地下拳场的拳手！专门打黑拳的！"
"不...不可能..."林晚舟使劲摇头，把照片扔在地上，"你在撒谎！你一定是在撒谎！"
"撒谎？"苏晴猛地抓住林晚舟的肩膀，用力摇晃着，"那他脖子上的伤疤怎么解释？他手上的老茧怎么解释？他每个周末晚上都去哪里了你知道吗？"
林晚舟被她晃得头晕眼花，脑子里乱糟糟的。陈砚的脖子...她想起来了，上次在图书馆远远看到他，好像真的有一道浅浅的疤痕。还有他的手...她也注意过，他的指关节总是红红的，像是受过伤。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去打拳..."林晚舟的声音哽咽了。
苏晴松开她，后退了一步，靠在墙上，胸口不停地起伏。"还能为什么？为了钱呗。"她喘了口气，声音低了下去，"他爸欠了一屁股赌债，利滚利，还不清了。那些人找上门来，说还不清钱就卸他一条腿..."
林晚舟呆呆地站在原地，感觉浑身冰凉。赌债？打黑拳？这些事情，和她认识的那个陈砚，怎么也联系不到一起。那个总是安安静静看书，讲话温和，笑容干净的陈砚...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林晚舟抬起头，眼泪模糊了视线，"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苏晴低下头，看着地上散落的照片，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一开始，我以为他只是心情不好...去酒吧买醉..."
她顿了顿，声音有点颤抖："那天晚上，我们都喝多了...他跟我说了很多，说他活得很累，说他快要撑不下去了..."苏晴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晚舟...真的。可是我看到你这个样子...天天傻傻地拍他，喜欢他...我觉得不公平..."
"不公平？"林晚舟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所以你就跑来告诉我这些？把我的幻想全都打碎？看着我难过，你很高兴是吗？"
"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苏晴急忙解释，"我只是想让你清醒一点！他不值得你喜欢，晚舟！他连自己都顾不了，怎么可能给你幸福？"
"值不值得，不是你说了算的！"林晚舟突然提高了声音，眼泪流得更凶了，"苏晴，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喜欢他？你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天天偷拍他，跟你分享我的秘密...你心里是不是觉得很好笑？"
苏晴的脸一下子白了。"我...我不是故意的..."
"够了！"林晚舟打断她，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苏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她看了林晚舟一眼，眼神复杂，然后转身打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门关上的瞬间，林晚舟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她的肩膀不停地颤抖，压抑的呜咽声在狭小的暗房里回荡。
地上散落着陈砚的照片，拳场上的他，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林晚舟捡起一张，照片上的陈砚正流着血，眼神却异常坚定。她想起今天下午看到的情景，他帮那个女生捡书，动作那么温柔，笑容那么干净。
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林晚舟哭了很久，直到嗓子都哑了。她慢慢站起来，走到工作台前，看着那瓶摔碎的显影液，黑色的液体在地上蔓延，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她深吸一口气，擦干脸上的眼泪。然后，她慢慢地蹲下身，一张一张地捡起地上的照片，小心翼翼地用纸巾擦干净。
她把照片放进笔记本里，夹在那枚银杏书签的旁边。书签上，被划掉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就像她心里的陈砚，突然变得模糊起来。
林晚舟关掉红色安全灯，暗房里一片漆黑。她站在原地，闭上眼睛，脑海里一会儿是陈砚在银杏道系围巾的样子，一会儿是他在拳场上挥拳的样子。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睁开眼睛，摸索着找到手机，屏幕的光亮照亮了她的脸。她打开浏览器，手指在搜索栏里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慢慢地输入了几个字："炼狱 地下拳场"。
手指悬在搜索按钮上，林晚舟的心跳得飞快。她想起苏晴的话，想起陈砚身上的伤，想起他可能面临的危险。
她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真相。但她知道，她不能就这样放弃。
三年的暗恋，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林晚舟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搜索键。
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映着她坚定的眼神。暗房外面，夜色正浓，但她知道，有些事情，必须去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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