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的秋老虎比往年来得凶,长江水退得像被谁狠狠吸了一口,裸露出的江滩在日头下裂成巴掌大的块,白花花的,像翻过来的鱼腹。男人光着脚踩在沙砾上,烫得直龇牙——他刚从码头上的吊车上跳下来,工装裤的裤脚还沾着昨晚卸煤船时蹭的黑灰,混着汗渍结成硬壳
“秦岸!这边!” 老爹的吼声裹着江风滚过来。老秦蹲在一排锈锚跟前,手里的錾子正往锚链的缝隙里戳,錾头碰着铁,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惊飞了几只在锚眼里做窝的麻雀。这些船锚不知沉在江底多少年了,水退了才露出真身,锈得像块块巨大的赤铁矿,表面的鳞片状锈迹被太阳晒得发烫,用手一抠就簌簌往下掉,红得触目惊心。
秦岸凑过去时,老秦正往锚链最密的地方瞅,眼泡浮肿得像含着两泡泪——他在码头扛了四十年货,风湿把膝盖蚀得变了形,天一阴就疼得直骂娘,却偏要在退水时来江滩转悠,说“说不定能捡到些老物件”。秦岸知道,老爹是想捡些能换钱的废铁,给弟弟凑学费。
“这锚链里卡着个东西。”老秦的声音突然发紧,錾子停在半空。秦岸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锚链交错的地方卡着个铁皮盒子,巴掌大小,边角被磨得圆钝,盒盖焊死的缝里渗出些暗红的锈,像凝固的血痂。他伸手去抠,指尖刚触到铁皮就缩了回来——烫得像握了块烧红的烙铁。
“拿撬棍来。”老秦从麻袋里摸出根锈迹斑斑的撬棍,递给他时,秦岸看见老爹手背的青筋暴起,像江底盘结的水草。撬棍插进缝隙一使劲,“咔”的一声脆响,盒盖裂了道缝,一股混杂着霉味、桐油味和江泥腥气的味道漫出来,呛得秦岸打了个喷嚏。
盒子里裹着层油布,揭开时“嘶啦”作响,油布下是本账簿,牛皮纸封面已经泡得发胀,边角卷成了波浪形,却偏要硬挺挺地保持着方形,像个不肯服软的老头。秦岸把账簿捧在手里,指腹抚过封面,摸到些凹凸的纹路,是用毛笔写的“货运备查”四个字,墨迹被水泡得发乌,却仍透着股锋利劲,像船工用篙子在水面劈出的痕。
“1947年的。”老秦眯着眼瞅扉页的日期,突然“咦”了一声,“这名字……”
秦岸翻到第二十三页,纸页薄得像蝉翼,稍一使劲就簌簌掉渣。上面的字迹却出奇地清晰,是用钢笔写的小楷,一笔一画都透着规矩:“3月12日,晴。运棉花至芜湖,船工王顺发携女搭船,女名阿禾,年十二,梳双辫,穿蓝布褂,袖口补着补丁。” 墨迹蓝得发暗,却在“阿禾”两个字上稍重些,像写字的人犹豫了一下,笔尖在纸上顿了顿。
秦岸的心猛地一跳。王顺发,是他祖父的名字。
他记事时,祖父就已经是张挂在堂屋的黑白照片了,穿着粗布短褂,站在货船的甲板上,身后是滚滚的长江水。祖母总说,祖父是1947年跑船时失踪的,连尸骨都没捞着,只留下只打了补丁的帆布包。每年清明,祖母都要往江里扔些纸钱,嘴里念叨着:“顺发啊,你说十年就回,船头上要插支芦苇,我在码头上等着呢……” 那时候秦岸还小,总问“十年是多久”,祖母就摸着他的头叹气,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江雾似的潮气。
“再往后翻。”老秦的声音有些抖。秦岸往下翻了几页,大多是些货运记录:“3月15日,遇雨,棉花受潮,损失三成”“3月20日,芜湖码头卸货,王顺发女阿禾帮着清点数目,算得极快”……直到某一页,纸被撕去了大半,只剩下右下角的边角,上面留着两个字:“十年”。墨迹深得发黑,像要刻进纸骨里,笔画的末端带着个弯钩,像是没写完的叹息。
风突然大了,卷着江滩上的芦花扑过来,粘在账簿的纸页上。秦岸伸手去拂,指尖触到最后一页时,摸到点硬邦邦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掀开,发现页脚粘着半片芦苇叶,早已干枯发脆,呈深褐色,叶脉却仍清晰,像谁特意夹在里面做标本。
“这芦苇……”老秦的声音突然哽咽了。秦岸想起祖母说的话,祖父说过,回来时要在船头上插支芦苇。那芦苇是青是黄?是直是弯?祖母等了十年又十年,直到1987年冬天咽气,也没等来那支芦苇。临终前她攥着秦岸的手,枯瘦的指头抠着他的掌心:“岸子,记住,芦苇倒了,就别等了……”
江风突然转了向,带着江水的腥气往脸上扑。秦岸把账簿裹回油布里,塞进怀里,胸口贴着那片干枯的芦苇叶,像贴着块冰。远处的货轮鸣了声笛,悠长的声响撞在江面上,碎成点点涟漪,往远处荡去。他突然觉得,这江滩上的锈锚、怀里的账簿、祖母念叨的芦苇,都像被谁系在了一根看不见的绳上,绳的那头,拴着1947年的春天,拴着那个梳双辫的阿禾,拴着一句没说尽的“十年”。
老秦已经扛起了麻袋,佝偻的背影在江滩上缩成个黑点。秦岸追上去时,听见老爹在念叨:“1947年……那年长江也退过水,你祖父就是在那年走的……” 风把话吹得七零八落,秦岸却听清了最后一句:“有些债,十年是还不清的。”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账簿,油布被体温焐得发潮,像揣着一汪没干的江水。远处的芦苇荡在风中起伏,青黄相间,像片摇不完的浪。秦岸突然想,祖父当年说的“十年”,到底是约了谁?是等他回家的祖母,还是那个搭船的阿禾?而那句被撕掉的话,究竟是“十年就回”,还是“十年勿等”?
江水流得很慢,像要把这些疑问都泡软了,再慢慢往下带。秦岸摸了摸胸口的芦苇叶,突然觉得,这十年,或许从来就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