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江滩边那截被岁月磨得溜光的木墩上,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得孙儿眼里的光也跟着跳。江风裹着水汽漫过来,混着远处芦苇荡的草腥气,把帐篷外的桦树叶吹得沙沙响——“倒像是你爸当年捡着那本账簿时,江滩上的芦花在跟咱说话呢。
“你不知道那个秋老虎天,江滩上的锈锚烫得能烙饼,可他摸着账簿里那半片芦苇叶时,手心里却冰得像攥着块江底的石头。如今这江风啊,还跟当年一个样,卷着旧事往人耳朵里钻,你且听着,有些故事,得顺着风才能说透呢。”
秦岸在夜幕笼罩下推开船舱门,昏黄的灯光摇曳着映在摊开的账簿上,纸页微微卷起边角,仿佛在无声地呼唤着什么。他伸手压了压镇纸,可那些泛黄的字迹却依旧固执地散发着陈旧的气息,像是从时光深处钻出来的尘埃,在空气中浮动。他的手指不经意地碰到了衣领下的芦苇叶,那干枯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带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温度,仿佛祖父的手掌正隔着时间轻轻拍在他的肩头。
翌日清晨,江面被一层薄雾笼罩,秦岸背起帆布袋,迈步走向市区。他脚下的步伐沉重而稳健,每一步都踩得地面发出细微的“嗒嗒”声,像是在回应某种隐秘的节奏。码头上的吊车高高矗立,晨光为它们拉长出一道道斜斜的影子。工人们陆陆续续进场,铁链与铁钩碰撞时发出的“叮当”声,在空旷的空气中回荡。秦岸穿过人群,目光专注,似乎并未注意到那些嘈杂渐渐被抛在身后。
市航运局的档案馆藏身于一条老巷子的尽头,红砖墙被岁月侵蚀得斑驳不堪,藤蔓肆意攀爬,几乎将整座建筑包裹起来。门楣上的壁灯早已熄灭,玻璃罩子里积满了灰,看起来像是一件被遗忘的装饰品。门口挂着一块褪了色的告示牌,“非工作人员不得入内”几个字若隐若现。秦岸站在门前,低头将衣领里的芦苇叶重新调整了一下,手指摩挲过它的纹理,像是在完成某种古老的仪式。随后,他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馆内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纸张与霉菌混合而成的独特气息。一排排铁皮柜整齐地排列着,柜门上的标签泛黄,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仿佛在时间的冲刷中逐渐失去了声音。老周头坐在角落的木桌前,戴着老花镜,低头用放大镜翻阅一堆旧卷宗。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落在秦岸脸上停留了片刻,忽然开口:“你姓秦?你爹是不是那个扛货的老秦?”声音沙哑,但语气笃定。
秦岸点了点头,没多说话。老周头咧嘴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随之舒展开来,像是年轮刻进了皮肤深处。他放下手中的卷宗,朝秦岸招了招手,“坐。”然后从抽屉里取出一本登记册,拿起钢笔,郑重其事地写下“秦岸”两个字。笔尖落在纸上的瞬间顿了一下,那动作显得格外慎重,仿佛这个名字背后藏着某种注定的意义。“进来吧,有些东西,早该有人来找。”
秦岸将帆布袋放在桌上,从中取出账簿摊开。老周头戴上老花镜,翻开几页后,眉头微微皱起。“民国三十六年……永安号……王顺发……”他低声念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记忆深处挖掘出来的一块碎片,带着厚重的历史感。念完后,他抬起头,看着秦岸问道:“你查这些,想弄清楚啥?”
“我想知道,我祖父是不是真的在那条船上。”秦岸的声音不大,但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每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吐露出来的。
老周头听罢沉默了一会儿,随即站起身,朝铁皮柜走去。他拉开其中一格,抽出一沓泛黄的档案,又回到桌前坐下。他把其中一份摊开,用手指点了点上面的记录:“永安号,1947年的航行记录。乘客名单……空白。”他顿了顿,抬头看了秦岸一眼,继续说道:“不过,货单上有王顺发的名字。”
秦岸的呼吸微微一滞,胸口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他伸手翻动那页记录,指尖轻轻划过纸面,仿佛能感受到那些文字背后隐藏的生命力,如同触碰到了一个沉睡许久的灵魂。
“还有一份报告。”老周头又从柜子里抽出另一卷档案,翻到某一页后递给秦岸,“这是1957年的沉船事故记录。”他指着其中一段描述,“据幸存者说,船上有个年轻男子,在船沉之前试图发送电报,内容好像是‘十年勿念’。”
“十年勿念……”秦岸喃喃重复了一句,这几个字像是一记重锤敲击着他的心口,激起一阵无法言喻的情感波动。他抬起头看向老周头,语气中多了一丝急切:“这艘船,是不是我祖父跑的最后一趟?”
老周头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稳重:“是的,那艘船,是王顺发跑的最后一趟。”
秦岸低下头,目光落在报告的末尾。一幅手绘的草图吸引了他的注意——一艘木船,船头插着一根断掉的芦苇杆。他的心脏猛地一震,那根芦苇杆仿佛带着某种冥冥中的指引,又像是命运之手悄然伸向他,无声无息地回应着什么。
他再次翻看账簿夹层,试图寻找更多的蛛丝马迹。就在这时,老周头忽然从抽屉里拿出一只牛皮纸袋,轻轻放在桌上。“这东西是我一个老同事留下的,他说,总有一天会有人来问。”
秦岸接过纸袋,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滑落出一块粗糙的瓷碗碎片。碎片边缘刻着一个“禾”字,笔画简单却有力。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停在那个字上,指尖一遍遍摩挲着它,那种触感竟让他觉得自己触碰到了某个遥远时空里依然鲜活的人。
“阿禾……”这个名字从嘴里滑出来的时候,他的神情变得恍惚。账簿中那些反复提到的“阿禾”,似乎就在这一刻活了过来,不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有血有肉的存在。
“这是……”秦岸抬起头看向老周头,声音有些迟疑。
老周头摇了摇头:“不清楚。不过能刻上这个字,应该不是普通的东西。”
秦岸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块瓷片上,心中涌起一种奇特的感觉。它就像是一段被遗忘的记忆,从历史的缝隙中掉落下来,如今又被拾起,重新嵌入祖父的过往之中。直到此刻,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寻找的不仅是祖父的下落,更是一段埋藏已久的真相。
他把瓷片小心翼翼地收进帆布袋,连同账簿一起妥善放好。起身时,他的余光瞥见窗外洒进来的阳光,透过灰尘照射在地板上,斑驳陆离,像是一地破碎的时间。
“谢谢你。”他对老周头说道,语调平静却不失感激。
老周头挥了挥手,声音淡然:“该来的总会来,你能来,说明时候到了。”
秦岸点点头,转身离开了档案馆。门外的阳光刺得他眯起了眼睛,江风迎面扑来,带着潮湿和咸涩的味道。他站在门口,回头望了一眼那扇老旧的木门,耳边仿佛传来了一声低语——从1947年的江面飘来,穿越七十年的风浪,终于抵达他的耳畔。
他摸了摸衣领里的芦苇叶,转身踏上归途。这次的步伐比来时更加坚定,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一条早已铺设好的轨迹上。
江风拂过他的衣角,也唤醒了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尽管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往何处,但他的方向已无比清晰。
他要继续找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