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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鸣笛

江湄未央

2007年的长江,水色发乌,像被岁月熬稠的墨。轮渡的汽笛声稀稀拉拉,散在江面上时总带着点喑哑,不像从前那样能劈开十里风浪,倒像风匣漏了气,扯着嗓子喘。秦岸站在“江兴号”的驾驶舱里,藏青色制服第三颗纽扣松了线,领口别着片干枯的芦苇——塑封膜裹得严严实实,边角被指腹磨出毛边,倒比胸前的船长徽章更像块贴身的念想。

这芦苇是从祖父那本账簿里抖落的。账簿纸页发脆,翻到某一页时“簌簌”掉渣,这截芦苇就混在碎纸里滚出来,浅黄,发皱,像根被人嚼过的麦秆。秦岸用镊子夹起来看,秆子中间是空的,仿佛还憋着半口气,他突然想起老周头说过的话:“江里的东西,能留到现在的,都是憋着股劲的。”

每次船过芜湖段,秦岸总要拉三声笛。

第一声笛扯起来时,往往正赶上江雾没散。白茫茫的雾裹着笛声往水面沉,能惊起成群的白鸟。鸟翅拍打的声音混着笛声漫开,雾里就像有无数只手在撩拨,搅得那片白晃晃的水汽都动了起来。有回大副蹲在甲板上抽烟,望着雾里飞旋的鸟群笑:“秦头儿,你这笛一响,倒像是给江神打了开饭铃。”秦岸没接话,指尖在舵盘上轻轻敲,目光越过雾层往对岸瞅。雾淡的时候,能看见码头的石阶浸在水里,一级级往下沉,像被谁啃过的玉米棒。

第二声笛落下去,芦苇荡里准会腾起更密的鸟。灰的,白的,还有些说不清颜色的水鸟,翅膀扫过芦苇梢时,带起的白絮能飘满半条江。那白絮沾在船舷上,风一吹就化了,倒像是谁的头发,刚落下来就被江水舔走。有年清明过芜湖,秦岸正拉第二声笛,芦苇荡里突然扑棱棱飞起只白鹭,翅膀擦着驾驶舱的玻璃掠过,翅膀尖带起的水珠溅在窗上,像滴没擦干的泪。

第三声笛最是悠长,贴着江面能滚出老远。撞在码头的石阶上,弹回来的回音层层叠叠,能在江面上荡半个时辰。秦岸总觉得这回声里藏着东西,有时像女人的咳嗽,有时像木桨碰船板的闷响,还有些时候,竟像是有人在石阶上蹲下来的“咚”一声。

老乘客们都摸透了这规矩。跑货运的老张头总爱在舱里摆龙门阵,说秦船长这三声笛是在跟江里的老相识打招呼:“头一声问安,二一声讨路,第三声啊,是在等个应答。”说这话时他总往江面啐口烟丝,“我爷爷那辈跑船的,也信这个,船过险滩必鸣笛,三声,少一声都觉得江神要翻脸。”

秦岸从不搭话。他望着江面时,眼神总有点发直,像在水里找什么东西。阳光烈的日子,江水反光晃眼,他倒能看见石阶上蹲着个模糊的影子。蓝布衫,粗瓷碗,碗沿豁了个口,在光里闪着点白,像块泡在水里的骨头。有回他问大副:“你看那石阶上,是不是有个人?”大副眯着眼瞅半天,挠挠头:“秦头儿,您怕不是看走眼了?那是块被水冲歪的石板。”

石板?秦岸想起账簿里“阿禾”两个字。钢笔字被水洇过,笔画都胖了一圈,倒像是个女人的名字泡在泪里。

那年冬天来得格外早。刚过十一月,江面上就结了层薄冰,不是整片的亮,是碎玻璃似的小片,随着水波撞来撞去,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听着让人牙酸。“江兴号”靠岸时,缆绳刚在桩上绕了三圈,秦岸就看见码头的老槐树下站着个老太太。

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裹着条灰围巾,围巾角拖在地上,沾了层薄冰碴。她手里攥着张照片,纸边卷得像朵喇叭花,见秦岸下来,就拄着拐杖往这边挪。拐杖头在青石板上敲出“笃笃”的响,像在数着什么。

“你是……王顺发的后人吧?”老太太的声音抖得厉害,每说一个字都像要被风刮走。秦岸扶住她的胳膊,才发现她的棉袄里子都磨破了,露出些发黄的棉絮,像团被揉皱的云。

“您认识他?”秦岸的喉结动了动。祖父的名字,他只在账簿和那封泛黄的电报上见过,像个沉在江底的石头,突然被人捞起来,带着股湿冷的潮气。

老太太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她把照片往秦岸眼前递,照片在风里晃得厉害,秦岸得眯起眼才能看清——那是艘货船,1947年的,甲板上堆着棉花包,白花花的像座小山,被太阳晒得褪了色。船头斜插着支芦苇,被江风吹得弯成个弧形,像在低头吻着水面。最让秦岸心头一紧的是船舷,被浪花打湿的木头上刻着行字,一半浸在水里,一半露在外面,是“十年未央”。

那字迹他太熟悉了。账簿里祖父记的账,电报背面阿禾写的字,都带着这种弯弯绕绕的笔画,像江里的漩涡,看着柔和,底下藏着股劲。

“这是阿禾给我的。”老太太用冻得通红的手抹了把眼睛,指腹在照片上的芦苇秆上蹭来蹭去,“她走的前一晚,把我叫到她那间小破屋。屋里就一张床,一口破锅,墙角堆着些捡来的船板。她躺在床上,盖着条打满补丁的被子,说‘你记着,船头上的芦苇要是倒了,就说明人回不来了’。”

老太太顿了顿,喉结动了动,像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可她自己到死都在说,那芦苇是被风吹弯的,不是倒了。她总说,顺发会回来的,他答应过的,十年,十年就回来。”

秦岸望着照片上的芦苇,突然想起自己领口别着的那截。原来有些东西,真能在时光里憋着股劲,不烂,不倒,就那么弯着,像个没说完的念想。

老太太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棉袄里掏出个蓝布包。布面磨得发亮,边角都起了毛,针脚处露出些白线头,像老太太下巴上的白胡子。她一层层打开,动作慢得像在剥洋葱,每剥一层,秦岸的心就往下沉一点。

最里面是半支芦苇秆。秆子发脆,黄得像块老蜡,中间被掏空了,塞着张折叠的纸条。秦岸捏着纸条的指尖有些发颤,展开时,纸页在风里“簌簌”响,像片被霜打过的叶子。

是1957年3月12日的船工记录,字迹潦草,墨水里像掺了沙子,有些笔画都洇开了,却带着股说不出的急切,像是在颠簸的船上写的:“王顺发于昨日救落水者牺牲,遗体被卷入漩涡,未能打捞。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让我发报给阿禾,说‘十年太长,别让她等成石头’。发报时,他贴身的口袋里揣着支芦苇,说是等靠岸了,要插在船头,让她远远就能看见。”

“原来……”秦岸的指节捏得发白,指腹蹭过“牺牲”两个字,像触到了江底的冰,凉得刺骨,“原来那封电报是别人代发的。原来祖父不是失踪,是……”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他望着江面上的碎冰,突然明白祖父说的“勿等”,哪里是变心,分明是怕她把一辈子耗在码头上,等成块不会动的石头。

江里的石头,泡得久了,就会被水啃出坑,长出青苔,再也记不起自己原来的模样。

“阿禾听到鸣笛声了。”老太太望着远处的芦苇荡,声音轻得像叹息,“1957年3月12日那天,下着小雨,青石板路滑得像抹了油。她照旧端着那只豁口的粗瓷碗,蹲在码头的石阶上。碗里是热粥,冒着白气,她用棉袄裹着,怕凉了。‘兴顺号’的笛声刚响第一声,她就腾地站起来了,碗差点掉在地上。”

老太太的眼睛亮了些,像落进了点星光。“三声笛落完,她笑得像个孩子,拍着手说‘顺发来了,顺发没骗我’。可船靠了岸,下来的人一个一个走过去,她数着,一个,两个,三个……数到最后,眼泪掉在粥里,‘咕咚’一声,像块小石子。”

风卷着碎冰撞在船板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像谁在低声哭。秦岸突然想起档案馆里那本事故登记册,纸页边缘的墨点晕成小小的圈,原来那不是墨点,是阿禾的眼泪,掉在纸上,也掉在江里,泡了五十年,还没化。

“后来她就病了。”老太太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咳嗽得直不起腰,却总在晴天爬到码头最高的石阶上坐着。怀里抱着那只粗瓷碗,碗底的‘禾’字和‘发’字被摸得发亮,露出底下的白瓷。临死前,她拉着我的手说,‘把这芦苇秆埋在码头边,等江水涨起来,就能流到他身边了’。”

秦岸抬头望向江面。薄冰下的水暗流涌动,像藏着无数没说出口的话。江风裹着水汽扑在脸上,带着股腥甜,像谁的眼泪。他突然明白,自己这几年鸣的三声笛,哪里是回应阿禾的等待,分明是替长眠江底的祖父,补那声迟到了五十年的应答。

汽笛该响了。秦岸转身走向驾驶舱,领口的芦苇秆硌着脖子,像块发烫的烙铁。他握住汽笛的拉杆,指腹在粗糙的木头上蹭了蹭,像在抚摸什么。

第一声笛扯起来,比往常更悠长。江雾里的白鸟又飞起来,盘旋着,像在引路。这一声,敬江里的魂,敬那些沉在水底,却还憋着股劲的念想。

第二声笛落下去,芦苇荡里的白絮飘得更密了。沾在船舷上,沾在秦岸的帽檐上,像谁的手,轻轻拂过。这一声,敬码头上的等,敬那些蹲在石阶上,把青丝熬成白发的日子。

第三声笛响起来时,秦岸的眼眶有点发潮。笛声贴着江面滚出去,撞在码头的石阶上,弹回来的回音里,仿佛真的有个模糊的身影站了起来,蓝布衫,粗瓷碗,对着江面笑。这一声,敬那段没走完的“十年未央”,敬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没赴成的约,在时光里长成芦苇,年年发新枝。

笛声落时,芦苇荡里的鸟突然往江面上扑,翅膀拍打着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秦岸望着那些涟漪,突然觉得,长江的水从来都不是往前流的,是在转圈,把五十年前的眼泪,五十年后的应答,都裹在里面,转啊转,总有一天,会转到该去的地方。

老槐树下的老太太慢慢转过身,往回挪。拐杖头在青石板上敲出“笃笃”的响,像在数着什么。秦岸望着她的背影,突然发现那蓝布棉袄的背影,和记忆里石阶上的身影,慢慢重合在一起,像幅被水洇过的画,模糊了,却更清楚了。

江面上的碎冰还在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响。秦岸摸了摸领口的芦苇秆,塑封膜里的秆子仿佛又鼓了点,像吸进了口气。他知道,有些笛声,不是为了让谁听见,是为了让自己心里的那点念想,有个地方可去。

就像这长江的水,流了十年又十年,载着无数人的牵挂,一直往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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