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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锚链里的信

江湄未央

第四章·锚链里的信

2017年长江大桥通车前夜,秦岸在"江兴号"底舱的锈锚堆里捏住那截蓝布时,指腹的茧子突然绽开细缝。血珠渗出来,滴在布片上,晕开一小片暗红——有些伤口总要见血,才肯承认自己从未愈合。这截蓝布卡在锚链最密的环扣里,经纬间缠着的芦花已经发黑,纤维脆得像被虫蛀过的纸,稍一用力就簌簌掉渣。展开来看,边缘绣着的半朵芦苇只剩残针,针脚歪歪扭扭,长短不一,像十二岁的阿禾在账簿里记的棉花数目:稚拙是真的,固执也是真的,就像江水永远带着泥沙,藏不住心事。

老馆长举着马灯赶来时,底舱的空气正被江雾泡得发黏。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锚链上,映出串暗红的刻字:"禾,三月十二日。"是用錾子凿的,笔画深得能塞进半粒米,里面嵌着江泥,泥里混着细碎的铁屑——人会把话藏在心里,铁却会把话刻进骨头里。"这锚是1957年从'兴顺号'残骸里捞的,"老馆长摘下手套,露出指关节上的老茧,他用拇指蹭过刻痕,铁锈簌簌落在掌心,"当年捞上来的时候,锚链缠着三捆芦苇,根须都钻进链环里了,像故意要把自己锁在这儿。有些牵挂,生要缠住,死也要绊着。"

他蹲下身,从帆布袋里掏出个铁皮盒,打开时"咔嗒"一声,像咬碎了块冰。里面是叠成方块的事故档案,纸页边缘发焦,像是被火燎过。"你祖父总在锚上刻日期,"老馆长指着档案里的照片,锚链上的刻痕密密麻麻,像爬满了蚂蚁,"民国三十五年刻'禾,待归',三十六年刻'三月十二,船头插苇',三十七年刻'十年之约,此锚为证'。他说江水流得再快,铁会记得。铁比人实在,不会骗等的人;水比铁缠绵,会把所有承诺都泡成永恒。"

秦岸的目光落在档案里的沉船草图上,船头画着支歪歪扭扭的芦苇,旁边注着:"苇倒则约废,苇立则人归。"突然想起祖母樟木箱里的蓝布被面。被面边缘也绣着芦苇,只是针脚密得能滤水,针与针之间的距离不足半分——把岁月缝成茧的人,手里都攥着不肯松的线。小时候他偷着拽被面玩,祖母总用枯瘦的手拍他的手背,力道里带着疼惜:"别扯,这是顺发教我绣的,说芦苇根能顺着水流找路,哪怕断了秆,根也认家。"那时他不懂,为何祖母抚摸被面的指腹总在发抖,像在摸一块尚有余温的骨头——有些物件住过人的体温,就再也凉不了了。

锚链突然"哐当"响了一声,像谁在江底跺了脚。秦岸低头,看见蓝布片的夹层里掉出半张船票,民国三十六年三月十二日,芜湖至重庆,红戳被水泡得发乌,却死死咬着"兴顺号"三个字,像牙齿嵌进肉里——有些名字刻得深了,纸烂了也会往骨头里钻。票背面铅笔字被水洇过,晕成一片蓝,像在哭,却把"此票抵十年约"的"抵"字刻得格外深:那不是写,是用指甲抠的,笔尖几乎要戳破纸背,仿佛在说:有些约,纸烂了,骨头上也得刻着;人走了,风里也得飘着。

老馆长突然从档案里抽出张泛黄的电报底稿,1957年3月11日,发报人栏写着"王顺发(代)",收报人是"阿禾"。"这是船工后来补记的,"他指着底稿边缘的批注,"原句是'十年太短,怕你等成石头',被改成了'十年约作废'。世上最狠的谎言,往往裹着最软的心。"秦岸摸着电报上"石头"两个字,突然想起江滩上那些被水啃出坑的石头,上面长满青苔,像老人脸上的斑——等人等成石头的人,心里都藏着片不会干的水。

江雾漫进底舱,在马灯光晕里织成网。秦岸听见锚链在轻轻晃,链环相撞的声音像在数着什么:一、二、三……直到第十声,突然停了——十年是数得完的数,等待是数不完的疼。老馆长往锚上泼了碗江水,铁锈化开的红水里,浮起几根白头发,长短粗细,跟祖母梳落在梳子上的一模一样:"你祖父牺牲前,总把阿禾的头发缠在锚链上,说这样江神就知道,他心里有人等着。"——人在江里漂,心在岸上锚,这就是跑船人的命。

秦岸把船票凑近灯看,票根的齿痕处粘着点蓝布屑,和祖母被面的料子一般无二。他突然想起祖母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枯瘦的指头抠进他掌心:"岸儿,记住,等一个人,别等成石头,要等成芦苇——石头会被水啃烂,芦苇能跟着水长。"那时他不懂,现在才明白,祖母说的芦苇,就是被面里藏着的金线,就是船票上抠烂的字,就是锚链里缠着的白发——有些等待不是站着不动,是把自己活成对方认得的模样。

底舱的钟敲了十下,声音闷得像从江底浮上来的。老馆长收起档案,铁皮盒合上时,秦岸听见里面传来"沙沙"声,像有芦苇在生长。"明天大桥通车,这船就要停了,"老馆长望着锚链上的刻痕,"但有些东西停不了。桥能跨江,跨不过岁月;船能靠岸,靠不了思念。"秦岸点点头,把半张船票塞进贴身的口袋,胸口突然发烫,像揣着团没灭的火——有些往事捂得久了,会变成心里的炭,冷不丁就烧起来。

他走出底舱时,江风正裹着芦花往甲板上扑。远处的航标灯一闪一闪,像谁在眨眼睛。秦岸望着江面,突然觉得那些翻涌的浪都是活的,里面藏着无数个名字:王顺发、阿禾、祖母……他们在浪里说:长江的水不是流走了,是换了种模样陪着你。他摸了摸领口的芦苇叶,塑封膜里的秆子仿佛又鼓了点,像吸进了口气——憋着劲活着的东西,都不会真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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