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轻小说 > 江湄未央
本书标签: 轻小说 

第五章 碗底的年轮

江湄未央

大桥通车那日,秦岸把粗瓷碗扣在码头第三级石阶的凹痕里。梅雨季的青苔被碗底压出浅绿的印,"禾""发"二字的刻痕里渗出些清水,顺着石阶的纹路往下淌,在第五级积成个水洼。他俯身时,水洼里的影子突然晃了晃——眼角的纹路像被江风揉过的纸,竟和老照片里阿禾的一模一样。岁月是面诚实的镜子,照见前人的皱纹,也照见后人骨头上的年轮。

"这石阶被人蹲了三十年。"修船厂的瘸腿老头拄着拐杖过来,拐杖头包着块蓝布,布面磨得发亮,像蒙着层琥珀色的包浆。他往石阶上啐了口唾沫,唾沫顺着凹痕滚进洼里,惊起细小的涟漪:"头十年是等船,船影刚出现在江面就直起腰;后二十年是守着这碗,天不亮就来擦石阶,说'顺发怕滑,得把青苔刮干净'。"老头用拐杖敲了敲第五级石阶,"1977年冬天,她冻僵在这儿时,碗底还卡着半张船票,纸都烂成泥了,字却印在石头上,雨水冲了十年才淡,像人血渗进了骨头缝——有些字刻进石头,就成了不会褪色的碑;有些人住进心里,就成了不会走的魂。"

秦岸往碗里倒了些江水,水面浮起层薄油花,像祖母樟木箱里的桐油味漫了出来。他盯着碗底看了半晌,突然觉得"禾"字的竖钩在动,慢慢往"发"字的撇上靠,像两只手在水里相握。"别觉得怪,"老头在一旁笑,露出缺了颗牙的牙床,"这石阶底下是空的,江水渗进来会让石头微微发颤。阿禾当年就说,这是顺发在江底跟她招手呢。"他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掌摸过碗沿的豁口,"她总对着碗说话,说'顺发你看,这字被我摸出包浆了,跟船板的年轮似的。人会老,字会生包浆,包浆里藏着日子,日子久了,就成了不会走的人'。包浆是物件的皱纹,藏着谁也偷不走的时光;等待是人的年轮,刻着谁也抹不去的念想。"

江面上掠过一群白鹭,翅膀拍打的声音像在翻动一本厚重的账簿。秦岸想起那本牛皮纸账簿里的记录:"民国三十六年三月十二日,阿禾购苇秆一束,价三分。"字迹被水洇过,"禾"字的竖钩弯了个弧度,像在哭。他突然明白,有些日子被反复记起,就成了心里的节,每过一次,就往肉里扎深一分。低头看碗底的"发"字,笔画被磨得发亮,露出底下的白瓷,像骨头从肉里露出来——把字摸出骨头的人,手指上都带着自己的血,血干了,就成了字的包浆。

老头从修船厂的暗格里摸出个铁皮盒,钥匙插进锁孔时"咔嗒"一声,像咬碎了块冰。里面是双绣着芦苇的鞋垫,针脚密得能数清,芦苇的绒毛用金线勾过,在光里闪着细弱的光。"这是阿禾最后绣的,1976年冬天,她眼睛快看不见了,线总扎到手,血滴在布上,就绣成了芦苇的花。"老头用指腹蹭过鞋垫上的"顺"字,那字被磨得发亮,露出底下的白棉,"她总说,顺发跑船费鞋,得垫厚点。有些名字被踩在脚下,不是不敬,是为了走得再远也不会忘。"

日头偏西时,江面上漂来片芦苇叶,正好落在碗里。叶背朱砂写的"等"字被水泡得发胀,却死死扒着叶脉,像只不肯松爪的鸟。秦岸捏起叶子,指腹蹭过朱砂的痕迹,突然想起祖母梳妆台的胭脂盒——那颜色,是同一种红。"阿禾晚年总说,她把顺发的名字刻进碗底,等碗烂了,字就长进石头里,石头告诉江水,江水告诉鱼,鱼告诉江底的人。"老头望着江面,远处的货轮正冒着黑烟移动,"她还说,鱼会在顺发耳边吐泡泡,把'我等你'三个字嚼碎了说。思念是条看不见的链,从岸到水,从生到死,环环相扣,连鱼都知道怎么传信。"

秦岸把芦苇叶夹进账簿,纸页沙沙作响,像无数个名字在咳嗽。他想起小时候帮祖母晒被面,阳光透过芦苇花纹,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影,祖母说:"这是顺发在跟我说话呢,芦苇叶摇一下,就是他应一声。"那时他以为是哄孩子,现在才懂:心里有个人,万物都能当信使,风是他的呼吸,浪是他的脚步,连阳光落在地上的斑,都是他写的信。

他往石阶上泼了碗江水,水顺着凹痕往下流,在"禾""发"二字的刻痕里打了个转,才肯继续走,像个舍不得离开的人。"水都懂绕着念想走,人怎能不懂回头。"老头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半块船板,"这是1957年从'兴顺号'捞的,上面有阿禾刻的'发'字,刻到最后一笔,刀掉江里了,她就用指甲抠完的。"船板的边缘有道浅痕,像指甲嵌进木头的印——有些字,刀刻不深,得用指甲带着血抠,才能长进木头的纹路里。

老头突然说:"1957年那三声笛,其实是船工们故意拉的。他们从下游捞到顺发的帽子,知道人没了,怕阿禾疯魔,就对着码头拉了三声笛。她听见笛声响,腾地站起来,碗差点掉在地上,说'顺发回来了,他没骗我'。"江风卷着芦花扑过来,粘在老头的白发上,"善意的谎言是糖,化在苦日子里,能甜一阵子;可等糖化了,剩下的苦,会更钻心。"

暮色漫上来时,秦岸把粗瓷碗收好。碗底的刻痕里还沾着青苔,像长了层细毛,挠得人心头发痒。他往回走时,听见石阶在身后"嗒嗒"响,像有人跟着,回头却只有江风卷着芦花,在第五级石阶上打了个旋,然后慢悠悠地飘向江面。等人的人走了,等本身会留下来,变成石阶上的凹痕,变成风里的响,变成芦花飘向江面的弧度。

远处的货轮鸣了声笛,悠长的声响撞在江面上,碎成点点涟漪,一圈圈往远处荡。秦岸望着那些涟漪,突然明白有些等待不是消耗,是生长——像芦苇在江滩扎根,根须缠缠绕绕,把沙砾都变成自己的一部分;像刻痕在碗底长包浆,日子越久,越亮,越韧;像祖母把思念绣进被面,针脚里藏着的何止是线,是把自己活成对方影子的执着。岁月会老,物件会旧,但那些藏在里面的念想,会跟着江水,一直活下去,活成芦苇,活成刻痕,活成后人血脉里的一声叹息。

他摸了摸怀里的账簿,纸页边缘的毛糙蹭着胸口,像谁在轻轻挠。江面上的雾气开始升腾,把码头的轮廓晕成一片白,恍惚间,秦岸仿佛看见个穿蓝布褂的身影蹲在石阶上,手里端着只粗瓷碗,碗沿的豁口在雾里闪着点白,像块不肯被岁月磨平的骨头。

上一章 第四章 锚链里的信 江湄未央最新章节 下一章 第六章 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