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的话
写下这个故事的第一笔时,我案头摊着两张照片:一张是祖父留下的旧船票,边角磨损得像片枯叶,红戳在时光里褪成了暗紫;另一张是祖母临终前的黑白照,她坐在藤椅上,手里攥着半截芦苇,眼神望着窗外,像在等什么。那时我总觉得,这该是两条并行的线索——船票属于江面上的风雨,芦苇属于屋檐下的晨昏,就像长江的水与岸,各自流淌,却又默默相望。
最初的草稿里,阿禾与“祖母”确是两个独立的存在。阿禾是货船上的一抹蓝布影,十二岁跟着王顺发搭船,账本里记她“算得极快”,字里行间透着机灵;而“祖母”是堂屋里的一幅静物画,守着旧樟木箱,每年清明往江里撒纸钱,嘴里反复念叨“顺发啊,回来看看”。我曾想让她们保持这种距离,以为这样才更贴近生活的本相:世间的牵挂未必都要相拥,有些思念藏在暗处,反而更见深沉。
可写着写着,那些刻意划分的界限,总在细节里悄悄消融。
我写阿禾在码头石阶上刻“发”字,突然想起母亲说过,祖母的梳妆盒里藏着块磨平的石头,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顺”;我写阿禾把船票塞进粗瓷碗底,又记起祖母临终时紧攥的那只豁口碗,倒扣在床头,碗底卡着半张烂纸,谁也说不清是什么;最让我心头一震的是芦苇——阿禾在船票背面画芦苇,在蓝布褂上绣芦苇,连布偶的手都是芦苇秆做的;而祖母的樟木箱里,被面、枕套、鞋垫,处处绣着芦苇,针脚密得能滤过江水。
某个梅雨季的深夜,雨打窗棂的声音像谁在低声说话,我盯着稿纸上“阿禾”与“祖母”两个名字,突然明白:她们本就是同一个人。阿禾是她年轻时的模样,眼里有光,心里有火,敢在船头跟江风较劲;祖母是她被岁月磨后的样子,火藏进了灶膛,光敛入了眼眸,却把那份执拗熬成了生活的底色。
于是我撕掉旧稿,让阿禾成为祖母灵魂的显影——那个蹲在石阶上抱碗而逝的身影,是她对“等待”最赤诚的注解;而“躺在床上”的叙述,不过是生命最后阶段的肉体形态。她的肺痨让她不得不蜷在床榻,可只要有力气,就会往码头挪,仿佛那里才是她真正的“床”。这种“分裂”不是矛盾,而是一个人对信念的坚守:身体可以疲惫,但心必须醒着;肉体可以老去,但执念必须鲜活。
有人问,为何要让阿禾死在石阶而非床榻?我想,这是她给自己选的“终点”。床是世俗意义上的归途,铺着被褥,围着亲人,却留不住她的心;而石阶是她用三十年焐热的坐标,每道凹痕里都藏着等待的温度——1957年那三声笛响时的心跳,1967年江面飘来芦苇叶时的悸动,1977年咳着血刻“发”字时的决绝。她要在这里停住,让最后一丝体温渗进石头,让江雾带走最后一口气息,仿佛这样,就能顺着水流漂向1947年的春天,告诉那个站在船头的人:你看,我守着约呢,像你说的那样,用芦苇认路,用石头记时。
这种“认死理”,在当下的日子里,渐渐成了稀罕物。
我们活在一个“速朽”的时代。讯息秒达,感情速配,连回忆都被压缩成手机里的相册,划几下就翻到了头。“等待”成了低效的代名词,“执着”成了偏执的注解,“从一而终”甚至会被嘲笑为“不懂转弯”。见过太多人,刚遇点挫折就放手,刚觉点疲惫就转身,像握不住沙的手,越想抓紧,越怕落空,最后只剩一句“算了”。
可阿禾不是这样。她的世界里没有“算了”,只有“认了”。
她认了1957年的沉船,却在码头多等了二十年;她认了肺痨的折磨,却在咳血时仍往石阶上刻字;她认了“十年之约”成了泡影,却把“禾”与“发”刻得越来越近,像要让两个字在碗底结为永恒。她的等待不是被动的消耗,而是主动的“生长”——像江滩上的芦苇,被水淹过,被火烧过,根须却在泥里扎得更深,年复一年抽出新绿。
我写锈锚上的刻字,写船票上的齿痕,写布偶肚子里的棉絮硬块,都是想留住这种“生长”。那些被岁月磨出包浆的物件,不是死的,是活的——它们沾着她的体温,缠着他的指纹,藏着长江的潮声。就像老胡把阿禾的蓝布缝在拐杖头,不是迷信,是想让这份等待有个依托;就像秦岸把碗扣回石阶,不是仪式,是想让这份生长有个归宿。
有人说,这个故事太“慢”了。三十年的等待,七十年的追寻,节奏慢得像长江的水,绕着弯,打着旋,就是不肯往前流。可我总觉得,有些情感就该是慢的。它不是快递单上的签收,不是聊天框里的“已读”,它是粗瓷碗里温着的粥,是石阶上慢慢结的霜,是芦苇秆里憋着的那口气——得熬,得等,得让岁月慢慢渗进去,才能有味道。
写到最后一章时,我站在长江大桥上,看货轮鸣笛驶过,笛声裹着潮声撞在桥洞上,像谁在远处应了一声。江面上漂着无数片芦苇叶,绿的,黄的,半枯的,每片叶上都像写着字。我突然明白,阿禾与祖母的合一,不是为了圆满,而是为了告诉我们:每个普通人心里,都住着一份不肯褪色的执着。
或许是母亲守着老房子不肯搬,说“你爸走时,窗帘是这个颜色”;或许是父亲总在清明往坟前摆瓶酒,说“你妈生前就爱这口”;或许是你钱包里那张泛黄的车票,目的地早已模糊,却舍不得扔——这些都是我们心里的“阿禾”,是没被效率碾碎的念想,是没被速度冲垮的深情。
故事的结尾,秦岸把碗扣回石阶时,碗底渗出的清水在第五级积成水洼,倒映着老胡的身影。这个细节是我刻意加的,想让等待成为一条河:阿禾把等待刻进石阶,老胡把等待缝进拐杖,秦岸把等待融进血脉,而长江,把所有等待都酿成了水,流啊流,流成后代人骨头上的年轮。
所以,这不是一个关于过去的故事,而是一个关于“如何记住”的故事。它想说的其实很简单:在这个跑得太快的世界里,别忘了偶尔停下来,摸摸心里那片没被潮水冲垮的岸。那里或许有半张船票,或许有半截芦苇,或许只是一句没说出口的“等你”——但正是这些东西,让我们在湍急的岁月里,活得像棵有根的芦苇,而不是随波逐流的萍。
暮色降临时,江风带着水汽扑在脸上,我摸了摸口袋里的船票复印件,突然觉得它不再像枯叶了。它像一片被岁月浸软的芦苇叶,轻轻一捏,仿佛能挤出些水来,带着桐油味、霉味、江泥的腥气——那是阿禾的味道,是祖母的味道,是所有不肯被忘记的时光的味道。
这就够了。
二O二五年七月十五日凌晨
一稿于内蒙古呼和浩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