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江湄风物与人物志
一、器物考:那些浸在江水里的念想
1. 粗瓷碗
这只碗的故事,藏在釉面的裂痕里。
口径三寸七分,高两寸,碗沿豁开一角,像被谁咬过一口。胎土是长江沿岸特有的青灰色陶土,混着细碎的沙砾,烧制时窑温不均,碗底留着圈歪歪扭扭的火石红,像未干的血痕。最特别的是碗底——用铁钉凿着两个字:“禾”与“发”,笔画交叉处深三分,边缘被磨得发亮,露出底下的白瓷,像骨头从肉里探出来。
1943年,阿禾从芜湖乡下逃难到码头时,怀里就揣着这只碗。那时它还是完整的,是母亲用三捆芦苇从窑厂换来的,碗底印着个模糊的“福”字。阿禾在码头蹲了三年,用它盛过米汤、装过石子、甚至当过夜壶,碗沿的豁口就是1946年冬天抢煤渣时被铁锨磕的。那天她蹲在雪地里哭,手指摸着豁口,突然想:不如刻个字吧,刻个“禾”,就当自己还在芦苇荡里。
1947年春天,王顺发把船票塞进碗底时,指尖蹭过那个“禾”字,突然说:“我也刻一个。”他从船上偷拿了枚铁钉,在旁边凿“发”,凿到最后一笔,铁钉断了,他就用牙咬着钉尖凿,血珠滴在字上,阿禾赶紧用袖子擦,却越擦越晕,最后两个字像在拥抱。
此后三十年,这只碗成了码头的坐标。阿禾每天用桐油擦它,碗身的包浆厚得能照见人影;她往碗里盛过粥、盛过江水、盛过芦花,甚至在1960年饥荒时,盛过观音土。1977年腊月初七,胡二狗发现它时,碗牢牢卡在三级石阶的凹痕里,碗底卡着半张1947年的船票,票根的齿痕正好嵌进碗沿的豁口,像钥匙插进锁孔。
2017年秦岸取出它时,检测人员在字缝里发现了三样东西:芦苇纤维、船板木屑,还有微量人类DNA——与王顺发锚链上的毛发完全匹配。原来有些拥抱,刻进瓷里,就再也分不开了。
2. 牛皮纸账簿
这本账簿的纸页,比阿禾的皱纹更能藏故事。
纵七寸,横五寸,封面是烟熏过的牛皮纸,用毛笔写着“兴顺号货运备查”,字迹被水浸得发乌,却带着股倔劲,像船工用篙子在水面劈出的痕。内页是泛黄的毛边纸,前半本记着“棉花三百二十捆”“柴油五十升”,后半本却渐渐乱了——船工们后来回忆,王顺发从1945年起,就爱在账目的空白处写“闲笔”。
第17页:“3月12日,晴。阿禾在码头数棉花,双辫沾着芦花,像芦苇丛里开了两朵白茅花。”字迹被汗水泡得发涨,“禾”字的竖钩弯了个弧度,像在笑。
第32页:“5月20日,雨。给她留了半袋米,托老胡送去。她回赠芦苇秆一束,说能编小船。船要小,能揣在怀里那种。”旁边画了只歪歪扭扭的船,船头插着芦苇,芦苇叶上写着“等”。
第56页:“10月1日,风大。锚链上的‘禾’字被浪打了,得重新凿。老胡说我疯了,铁哪能记住人?他不懂,铁比人实在,不会骗等的人。”
最让人揪心的是第73页,1957年3月10日的记录:“明日抵芜湖。芦苇已备好,插船头。十年之期,差三日。”字迹潦草得像在颠簸的船上写的,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划破纸页,像道没愈合的伤口。后面是撕痕,只剩右下角的“十年”二字,墨迹深得发黑,笔画末端带着弯钩,像是没说完的叹息。
账簿里夹着半片芦苇叶,干枯发脆,呈深褐色,却在叶脉里藏着秘密——化验显示,叶肉里含微量桐油,与阿禾碗上的桐油成分一致。原来1957年春天,阿禾往船上送过芦苇,王顺发偷偷夹了片在账簿里,想等靠岸时告诉她:“你看,你的芦苇,我带在身边呢。”
3. “兴顺号”锚链
这串铁链,是长江里最沉的情书。
现存于市航运局档案馆,共一百三十七节链环,每节长八寸,锈得像块赤铁矿,表面的鳞片状锈迹用手一抠就簌簌掉,红得触目惊心。最特别的是第七节到第十九节——王顺发从1945年起,每年都在上面凿字,錾子是他从修船厂偷的,凿一下,就往链环里塞根阿禾的头发。
1945年:“禾,识于芜湖。”字浅,像刚学写字的孩子刻的。
1947年:“十年之约,此锚为证。”字深,笔画里嵌着江泥,泥里混着芦苇纤维。
1950年:“船头芦苇青,阿禾鬓未白。”旁边凿了只小船,船帆上写着“归”。
1957年:“三月十二,插苇待禾。”这是最后一个字,凿到一半,铁链就随着沉船坠进江底了。
1957年打捞时,潜水员发现锚链缠着三捆芦苇,根须已经穿链环而生,像故意要把自己锁在这儿。最惊人的是链环的夹缝里——藏着半块刻“禾”字的瓷片,正是阿禾那只碗的碎片,边缘还沾着蓝布纤维,与阿禾蓝布褂的料子完全一致。
老馆长说:“这锚链在江底泡了二十年,锈得连氧焊都割不开,可那几个字却越来越清楚。你看这‘禾’字的竖钩,像不像阿禾辫梢的红头绳?有些牵挂,水冲不淡,锈吃不掉,只能越缠越紧。”
二、人物生卒与纪年:长江记得所有日子
1. 阿禾(1930-1977)
- 1930年:生于芜湖乡下芦苇荡,爹娘给她取名“禾”,说“芦苇贱,好养活”。三岁时跟着爹娘割芦苇,指尖被叶片割出细口子,却能凭手感认出芦苇的新旧。
- 1943年:洪水冲垮村子,爹娘把她塞进逃难队伍,塞给她粗瓷碗一只:“拿着这个,就当爹娘在身边。”她一路乞讨到芜湖码头,靠帮人清点货物换饭吃,碗成了唯一的家当。
- 1945年春:在码头遇王顺发,他帮她解围,给她桐油膏抹手上的伤口。她把芦苇叶刻上“禾”字送他,他回赠钢笔:“以后记账,用这个。”
- 1947年3月:与王顺发定“十年之约”,他说“船头插芦苇为号”,她在碗底凿“发”字回应。他留船票给她,她用芦苇秆编小船回赠,藏在他工具箱里。
- 1957年3月12日:听见“兴顺号”三声笛响,端粥蹲在码头石阶上等,却只等来胡二狗带来的“十年约作废”电报。她把电报烧了,灰拌江水喝下去,开始在石阶上凿“发”字。
- 1958年:在码头附近租破屋,墙上贴满木炭画的芦苇。靠洗衣、补袜维生,剩下的钱全买桐油擦碗,说“得让它亮,顺发老远能看见”。
- 1967年:患上肺痨,咳得直不起腰,却仍每天往码头挪,用拐杖刮石阶上的青苔:“顺发怕滑。”蓝布褂肘部磨破,用芦苇纤维打补丁,补丁上绣半朵芦苇。
- 1976年深秋:咳血加重,在药方背面写“石阶第三级,凹痕深三分,可藏碗”。把碗底的“禾”“发”二字凿得更近,像在拥抱。
- 1977年腊月初七:江雾弥漫时,蹲在三级石阶上抱碗而逝,十指嵌进石缝,碗底卡着半张1947年的船票。胡二狗发现她时,怀里还揣着芦苇秆做的布偶,布偶手里攥着半块刻“王”字的船板。
2. 王顺发(1925-1957)
- 1925年:生于长江下游纤夫家庭,三岁丧母,跟着父亲拉纤,纤绳勒进肩膀的疼是最初的记忆。
- 1937年:父亲被冲走,12岁的他被“兴顺号”船主收留当学徒,搬货物、擦船板,晚上偷偷在船板背面学写字。
- 1945年:在芜湖码头遇阿禾,见她被欺负,上前解围。被她眼里的光打动,把父亲留下的钢笔送给她,说“以后我护着你”。
- 1947年:升为舵工,开始在货运账簿里记“闲笔”,写阿禾的日常。在锚链上凿“十年之约”,把阿禾送的芦苇叶夹在账簿里。
- 1950年:托人给阿禾带蓝布褂,袖口绣芦苇,说“穿蓝布,我在船上能认出你”。在锚链上凿“船头芦苇青,阿禾鬓未白”,盼着十年期满。
- 1957年3月11日:船遇风暴,为救落水船员被卷入漩涡。临终前攥着胡二狗的手:“告诉阿禾,十年太长,别等成石头。”贴身口袋藏着新鲜芦苇,是准备靠岸时插在船头的。
- 1957年3月12日:“兴顺号”沉没,遗体未寻得。打捞队只找到他的账簿和半块船板,船板上刻着“我回来了”。
3. 秦岸(1979- )
- 1979年:生于码头边老房子,没见过祖母阿禾,只在照片里见过她攥着芦苇的样子。父亲说“你祖母是个倔老太太”。
- 1987年:祖母去世,他蹲在堂屋看樟木箱,里面有蓝布褂、粗瓷碗、绣芦苇的被面。父亲不让碰,说“那是你祖母的命根子”。
- 1997年:秋老虎天,随父亲在退水的江滩发现锈锚里的铁皮盒,内有王顺发的账簿,夹半片芦苇叶。看到“王顺发”名字时,心脏猛地一跳——是祖父的名字。
- 1997年冬:去航运局档案馆,找到1957年沉船记录,见“王顺发牺牲”字样,指尖抚过“十年勿念”电报底稿,突然明白祖父的“勿念”是心疼。
- 2007年:成为“江兴号”船长,领口别塑封的芦苇叶,船过芜湖段必拉三声笛,说“一声敬祖父,二声敬祖母,三声等应答”。
- 2017年:长江大桥通车前夜,在“江兴号”底舱发现卡着蓝布片的锚链,布片绣半朵芦苇,与祖母被面的能拼成一朵。
- 2017年通车日:将粗瓷碗扣回三级石阶凹痕,碗底“禾”“发”二字对着江面。往碗里倒江水时,水洼里映出自己的影子,眼角纹路竟和阿禾的一样。
- 2023年:带三岁女儿去江滩,指着芦苇荡说:“你太爷爷太奶奶在这儿,他们用芦苇说话呢。”女儿捏着拼完整的芦苇叶,说“像条小船”。
三、江湄杂记:那些没写进故事的细节
1. 胡二狗的拐杖
胡二狗(1941-2019)是“兴顺号”最年轻的船员,1957年被王顺发推进救生艇,右腿被礁石砸伤,成了瘸子。他守了码头一辈子,拐杖头包着块蓝布——是从阿禾的蓝布褂上撕的。
他总在清晨拄着拐杖去三级石阶,用布擦那道凹痕,说“阿禾怕灰”。1977年阿禾去世后,他在石阶旁种了丛芦苇,说“顺发认得芦苇,能跟着找到这儿”。晚年时,他把阿禾的布偶缝在拐杖上,说“这样走夜路,就像阿禾在陪着”。
临终前,他让秦岸把拐杖埋在芦苇丛里,“跟顺发的锚链凑个伴”。挖墓时,秦岸在拐杖头的蓝布里发现了半张船票——1957年3月12日的,与阿禾碗里的正好拼成一张。原来当年胡二狗怕阿禾崩溃,藏了半张船票,想等她缓过来再给,却没等到机会。
2. 樟木箱里的被面
阿禾的樟木箱里,藏着件蓝布被面,边缘绣着整丛芦苇,针脚密得能滤水。秦岸小时候偷着拽,被祖母拍手背:“别扯,这是顺发教我绣的。”
后来才知道,1947年王顺发教阿禾绣芦苇时,说“芦苇根能顺着水流找路,断了秆也认家”。阿禾就每天绣一点,绣了三十年,被面的芦苇从青到黄,像把长江的四季都绣进去了。
2017年修复被面时,发现夹层里藏着根红头绳——是1945年阿禾辫梢的那根,绳头系着枚铜钱,铜钱上刻着“顺”字,是王顺发用船钉凿的。
3. 长江的回声
老船工们说,每年3月12日清晨,芜湖段的江面会传来三声笛响,不是任何货轮的声音,像“兴顺号”当年的笛声。有人说,是王顺发在江底拉笛;有人说,是阿禾的念想化成了声;秦岸却觉得,是长江在替他们应答。
2023年清明,秦岸带女儿在江滩放纸船,纸船上插着芦苇,写着“禾”“发”二字。纸船漂远时,女儿突然指着江面说:“爸爸,船在点头呢。”秦岸望去,只见芦苇荡里的白絮漫天飞舞,像无数只手在招手,又像无数句话在散开。
或许长江真的记得所有事。记得1945年阿禾碗里的米汤,记得1957年王顺发锚链上的血,记得1977年石阶上的体温,记得2017年秦岸扣碗时的水声。它把这些都泡在水里,熬成岁月的包浆,让每个路过的人,都能在江风里,闻见一点牵挂的味道。
就像那只粗瓷碗,如今放在航运局的玻璃柜里,碗底的“禾”“发”二字对着窗外的长江,晴天时,阳光透过字缝,在地上投下两个相拥的影子,随着江风轻轻晃,像在说:“我们没走,就在这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