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挑衅

《挡谅》的余韵还在三庆园的梁上绕，后台的灯比刚才亮了几分。曲云笙刚把大褂脱下来递给郭麒麟，就见李霄樵端着杯茶走过来，茶杯在他手里晃悠，热水溅在杯壁上，留下几道白痕。

“师姐，刚...刚才台上您演得真好。”他低着头，声音闷得像含着棉花，鬓角的汗还没擦干，显然是鼓足了勇气才过来的。

曲云笙没接那杯茶，只是用帕子慢悠悠擦着手腕上的银镯子。镯子是旧物，刻着缠枝莲纹，转起来时总带着细碎的响，像在数着什么。“好在哪儿？”她抬眼，目光落在李霄樵发颤的手背上。

这一问把李霄樵问懵了。他刚才光顾着震撼，哪想过好在哪儿？支支吾吾半天，才憋出句：“就...就是现挂特别好，台下都炸了。”

“现挂好？”曲云笙轻笑一声，帕子往镜台上一放，“那你可知，我那现挂是怎么来的？”

李霄樵张了张嘴，没敢接话。旁边几个霄字科的师弟也凑了过来，竖着耳朵听——他们也想知道，那化险为夷的一句，到底是灵光一闪，还是台下练过千百遍的功夫。

“是从《黄鹤楼》的本子里抠出来的，是从十年的舞台经验里磨出来的。”曲云笙的声音不高，却像醒木敲在桌上，“不是你背错了词儿，靠旁人圆场就能混过去的小聪明。”

这话像根针，精准地扎在李霄樵最心虚的地方。他脸“腾”地红了，捏着茶杯的手指关节泛白，刚压下去的那点不服气，不知怎么又冒了上来。

“师姐教训的是。”他咬着牙，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带着点豁出去的倔强，“可我还是觉得，相声这行，讲究的是台上见真章。您五年没登台，刚回来就占了攒底的位置，还让少班主给您捧哏...是不是有点...”

“有点什么？”曲云笙挑眉，往前迈了半步。她个子不算高，可这一步迈得极有气势，逼得李霄樵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有点不合规矩？还是有点倚老卖老？”

后台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孟鹤堂刚要过来打圆场，被周九良一把拉住——他看出来了，师姐这是要立规矩，拦不得。

“我不是那个意思。”李霄樵梗着脖子，声音却弱了些，“我就是觉得，能站在那个位置上，得凭真本事。”

“哦？那你觉得，我的本事不够？”曲云笙笑了，转身走到长桌旁，拿起桌上的一个茶盏，慢悠悠地沏茶。热水注入紫砂壶，茶叶在水里翻滚，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你进社多久了？学了多少活？敢在这儿跟我论本事？”

“我...我进社两年了！《报菜名》《八扇屏》《夸住宅》都学过！”李霄樵急忙表功，像是怕被看扁了，“上个月还在小剧场攒过底！”

“《报菜名》？”曲云笙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巧了，我开蒙学的就是这个。既然你学过，那我倒想听听，你的《报菜名》，能背到哪一步。”

她把茶杯往桌上一放，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现在，你背给我听。我就坐在这儿，听着。”

这话一出，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谁都知道，《报菜名》是基本功里的硬骨头，背下来不难，难的是字正腔圆、气口均匀，还要带着股子精气神。李霄樵刚进社两年，就算学过，跟云字科的前辈比，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李霄樵的脸一阵青一阵白，进退两难。背吧，肯定比不过这位大师姐；不背吧，这话已经说出去了，往后在社里更抬不起头。

“怎么？不敢了？”张云雷抱着胳膊走过来，御子板在手里转得飞快，“刚才不是挺能说的吗？这会儿怂了？”

“谁说我不敢！”李霄樵被激得红了眼，深吸一口气，往后退了两步，站定后清了清嗓子，开始背：“有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

他背得很快，像是怕忘词，气口也乱，到“卤猪、卤鸭、酱鸡、腊肉”时，已经开始喘粗气，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有几个字咬得含糊，还有两处顺序颠倒了，明眼人一听就知道，这基本功练得有多糙。

曲云笙没打断他，只是端着茶杯，慢慢啜着茶，眼神平静地看着他。那眼神里没有嘲讽，也没有不耐烦，却比任何指责都让人浑身发紧。

李霄樵越背越慌，到后来几乎是在念白，连最基本的节奏感都没了。背到“什锦苏盘、熏鸡白肚、清蒸八宝猪”时，突然卡壳了，张着嘴“呃”了半天，脸憋得通红，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后台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几个霄字科的师弟想替他解围，刚要开口，就被曲云笙一个眼神制止了。

“完了？”曲云笙放下茶杯，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就这？”

李霄樵的头垂得更低了，肩膀微微发抖。

“两年时间，《报菜名》背成这样，你还好意思说自己学过？”曲云笙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语气陡然转厉，“进了德云社的门，就得守德云社的规矩！师父教你们‘说学逗唱’，不是让你们拿来混日子的！”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穿透力，震得人耳膜发颤。“你以为在小剧场攒过底就了不起了？你知道我当年为了背熟《报菜名》，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练，嗓子哑得说不出话，就用手写，写秃了多少支笔？”

“你以为现挂是凭空来的？那是台下把本子翻烂了，把每个包袱的气口都磨透了，才能在台上应对自如！”

“你现在站在这里，质疑我的本事，质疑我的位置，可你自己呢？连最基本的绕口令都背不明白，连‘尊重前辈’这四个字都不懂！”

每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李霄樵心上。他猛地抬起头，眼眶红了，却不是委屈，是羞愧。他身后的几个霄字科新人也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师姐的话，是说给李霄樵听的，也是说给他们听的。

曲云笙看着他，语气缓了些：“我知道你们年轻，心高气傲，想证明自己。但证明自己，靠的不是嘴硬，是能耐。是台上的活儿，是台下的功，是观众的掌声。”

她转身回到桌旁，拿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吹：“现在，你还觉得，我不配站在那个位置上吗？”

李霄樵嘴唇哆嗦着，突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带着哭腔：“师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这一跪，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曲云笙却没看他，只是对旁边的张九龄说：“把他扶起来。德云社的徒弟，膝盖不能这么软，错了就改，用本事赢回来，比跪着强。”

张九龄连忙把李霄樵拉起来。李霄樵站在那里，浑身都在抖，却用力点了点头：“师姐，我明白了。”

曲云笙没再理他，端起茶杯，走到窗边。窗外的月光亮了些，照着三庆园的灰瓦屋顶，像铺了层霜。她知道，今天这一番话，不仅是说给李霄樵听的，更是说给所有新来的师弟听的——她回来了，就得把这后台的风气好好整整，不能让那些歪心思坏了德云社的根。

后台里，没人再说话。只有墙上的钟还在滴答走着，像是在提醒所有人，时光不等人，功夫不骗人。而这位云字科大师姐的厉害，他们算是真正见识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