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58岁这年,终于舍得花钱,给自己订了张心心念念的歌剧票,是我最爱的艺术家的封山之作。
票放在梳妆台,还没捂热,女儿就十万火急地打电话,说孩子发烧,让我过去帮忙。
等我把外孙哄睡,精疲力尽地赶回家,发现丈夫把票送给了他新收的女学生。
他振振有词:“小雅马上要毕业了,这是难得的学习机会。”
我盯着那空了的信封,一字一句道:“我们离婚吧。”
他勃然大怒:“就为了一张票?你至于这么小心眼吗?”
“对,就至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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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正清的眉心拧成一个疙瘩,那种我看了三十年的、属于教授的优越感,像一件熨帖的大衣披在他身上。
“苏晚,你越来越不可理喻了。”
他侧过身,用手掌虚虚地护着身后的沈雅。
那个女孩,年轻,漂亮,像一株饱含水分的植物。
“小雅的天赋,百年一遇。这种艺术熏陶的机会,对她的前途至关重要。”
他的声音里带着施舍般的教诲,仿佛在点拨一个愚钝顽劣的孩童。
沈雅的眼眶立刻就红了,嘴唇微微颤抖,眼里的歉疚几乎要溢出来。
“师母,对不起,我不知道……”
她从精致的手包里拿出那张票,小心翼翼地递过来,指尖都在发抖。
“我不知道这张票对您这么重要……要不我还给您吧。”
我看着那张票。
我梦了半辈子的艺术家,他的封山之作。
就在我伸手的前一秒,顾正清猛地抓住了沈雅的手腕,将她拉回自己身后。
动作大到,沈雅整个人都撞进了他怀里。
“跟你没关系。”他对着沈雅时,声音竟能温柔下来,“是她无理取闹。”
然后,他转向我,眼神冷得像冰。
“你现在拿回去还有什么意义?票已经检过了,演出已经开始了。你是想让小雅在门口喝西北风,还是想让我当着全院师生的面,被人数落?”
我还没开口,女儿顾思嘉的房门“砰”地一声被推开。
她穿着真丝睡袍,脸上是被人打扰好梦的极度不耐烦。
“妈!你又在闹什么?”
她的视线在我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就转向了楚楚可怜的沈雅,眉头皱得更紧。
“不就是一张票,我爸回头给你买十张!为这点小事,把小雅吓成这样,丢不丢人!”
顾思嘉踩着拖鞋走过来,拉开自己的手包,从里面抽出一叠厚厚的红色钞票,“啪”地一声,砸在梳妆台上。
粉色的现金散开,像一摊刺眼的血。
“当我买你的,行了吧?”
她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头发乱糟糟,一脸怨气,哪个男人受得了?再看看小雅,这才是艺术家身边该有的人。”
我看着他们。
我的丈夫,我的女儿,和我丈夫的“天才”女学生。
三个人,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我围困在中央。
三十年的付出,三十年的退让,三十年把自己的才华磨碎了、掰开了,喂给这个家。
到头来,在他眼里,我是不可理喻。
在她眼里,我是又老又丢人的怨妇。
原来我这三十年,只是养出了一双更瞧不起我的白眼狼。
空气死寂。
我笑了。
我看着顾正清,一字一句,平静地重复。
“顾正清,我们离婚。”
我没有收拾行李。
这个被称之为“家”的地方,像一间住了三十年的酒店,除了我的呼吸,没有任何东西真正属于我。
门在我身后合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像是一声迟到了三十年的叹息。
顾正清的电话追了过来,铃声尖锐,划破我耳边刚刚获得的片刻安宁。
我接了。
没有期待,没有愤怒,只是一片麻木的死寂。
“好了,回来吧。”他的声音隔着听筒,带着那种施舍般的疲惫,“别闹了,思嘉和我都习惯了你的照顾。”
习惯。
多么冰冷又残忍的两个字。
不是爱,不是需要,是习惯。
像习惯一把椅子,一盏灯,一个每天准时响起的闹钟。
我挂断了电话。
指尖在通讯录上滑动,找到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李律师。
电话接通,对面是干练的女声。
“苏晚?”
“是我,”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要离婚。”
李律师那边顿了顿,只问了一句:“想好了?”
“想好了。”
“财产分割……”
“我什么都不要。”我打断她,“我只有一个条件。”
“你说。”
“我要顾正清公开承认,他三十年来发表的所有重要乐评和学术著作,真正的作者,是我。”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李律师大概以为我疯了。
但我没疯,我只是醒了。
很快,李律师的电话回了过来,背景音里,是顾正清气急败坏的咆哮,隔着听筒都震得我耳朵发麻。
“苏晚!你疯了!你想毁了我吗?”
紧接着,一个更尖利的声音抢过电话,是我女儿顾思嘉。
“妈!你是不是老年痴呆了!你凭什么这么污蔑我爸!”
她的声音在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和鄙夷。
“我爸是国内乐评界的泰斗!你呢?你就是一个连五线谱都快忘干净了的家庭主妇!你这是敲诈!你这是嫉妒!”
嫉妒?
我笑了。
我嫉妒一个窃贼,嫉妒他偷走了我的人生,还反过来指责我这个失主贪得无厌?
顾思嘉还在电话那头尖叫:“你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嫁给了我爸,成为了顾教授的夫人,你还想怎么样?你就是看我爸要拿终身成就奖了,你想来分一杯羹!我怎么会有你这么恶毒的妈!”
终身成就奖?
我愣了一下。
原来,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踩着我的骸骨,即将登顶他光辉荣耀的圣殿。
“思嘉,”我轻轻开口,声音里不带一丝波澜,“等你爸身败名裂的时候,别忘了,是你亲手递的刀。”
我挂了电话,把手机调成静音。
世界清净了。
我告诉李律师,如果对方不同意,那就准备诉讼。
“苏女士,这种案子,证据是关键。”李律师的语气很审慎。
“我有证据。”
我租下了一间小小的公寓,从银行的保险柜里,取出了我所有的嫁妆。
不是金银首饰,不是房产地契。
是三十年来,我积攒下的,厚达一米的手稿。
每一份,都是顾正清那些“大作”的初稿、修改稿、最终稿。
上面用我独创的速记符号,密密麻麻地记录了每一处乐句的分析,每一次修改的思路,每一段华彩的诞生。
那些符号,是只属于我的语言。
是顾正清永远也看不懂、学不会的天书。
它们是我被囚禁的灵魂,发出的无声的呐喊。
李律师看到那些手稿时,震惊得说不出话。
她一页一页地翻看,脸色越来越凝重。
“苏女士……这……”
“够吗?”我问。
她抬起头,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光亮:“够了。苏女士,我们不止能赢,还能让他永不翻身。”
就在这时,李律师的手机弹窗新闻,她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古怪。
“苏女士,有个新情况。”
她把手机递给我。
屏幕上,是顾正清意气风发的照片,标题硕大而刺眼:
【著名音乐家顾正清,被提名为国家级“终身成就艺术家”候选人,进入最后七天公示阶段。】
公示期。
这意味着,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学术污点,都将是毁灭性的打击。
我看着那张照片。
他穿着我为他挑选的意大利手工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是悲天悯人的学者微笑。
真可笑。
一个窃贼,马上要被当成神明,供奉在艺术的殿堂之上。
我的心脏先是猛地一沉,像是坠入冰窟。
紧接着,一股灼热的岩浆从心底喷涌而出。
我拿起手机,没有打给李律师,也没有再看顾正清一眼。
我用浏览器,搜索到一个号码。
一个我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去拨打的号码。
指尖按下。
电话通了。
“您好,国家艺术家评审委员会。”
我握着手机,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流,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您好,我叫苏晚。我要实名举报,本届‘终身成就艺术家’候选人顾正清,存在严重的学术剽窃行为。”
顾正清慌了。
他先派了顾思嘉来。
我租住的小公寓,老旧,狭窄,墙皮都有些脱落。顾思嘉站在门口,一身高定套装,像是女王巡视贫民窟,眉头拧得死紧,连鞋都不肯踩进来。
“妈,你不嫌脏吗?”
她将一个信封扔在唯一干净的桌面上,里面的钱厚得像一块砖。
“爸说了,只要你撤诉,这笔钱就是你的。不够,还可以再加。”
她环顾四周,眼神里的鄙夷几乎要凝成实质。
“闹够了就跟我回家。你看看你现在住的这是什么地方?传出去,我跟爸的脸往哪儿搁?”
我没看那笔钱,只是将一份发黄的手稿推到她面前。
“你还认得我的字吗?”
那是我二十岁时写的乐评,是我第一次崭露头角,也是后来顾正清的成名之作。
顾思嘉的视线落在手稿上,脸色一瞬间煞白。
她当然认得。从小到大,她看着我伏在桌前,用这样的笔迹,写出一篇又一篇“属于”她父亲的雄文。
她的嘴唇哆嗦着,却不是愧疚,而是被戳穿谎言的恼羞成怒。
“你什么意思?用这个来威胁我爸?妈,你怎么变得这么恶毒!”
我看着她,只觉得可笑。
“他的名誉是名誉,我的血肉就不是血肉?”
顾思嘉被我问得哑口无言,愤恨地跺了跺脚,转身就走。
高跟鞋的声音,像钉子一样,一下下砸在我的心上。
顾正清亲自来了。
这是三十年来,他第一次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我。
他憔悴了很多,头发乱了,衬衫也皱了,那身披了几十年的教授优越感,终于被扒了下来,露出底下那个懦弱自私的男人。
“阿晚,”他声音沙哑,“算我求你,看在思嘉的份上,看在我们三十年夫妻的情分上……”
情分?
我几乎要笑出声。
“三十年前,你藏起我的稿子,用我的名字发表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夫妻情分?”
“三十年来,你靠着我的心血平步青云,享受着所有人的赞誉和崇拜时,怎么没想过夫妻情分?”
“顾正清,你用我的才华,享受了三十年的尊崇。现在,是你该还债的时候了。”
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嘴唇翕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沈雅冲了进来。
她看到屋里的景象,眼眶一红,“噗通”一声,直直地跪在我面前。
“师母!求求您了!您放过老师吧!”她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老师是我的恩人,他要是倒了,我的毕业,我的前途……就全都毁了!”
她一边哭,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去瞟顾正清。
一场多么精彩的表演。
我甚至懒得看她。
我只盯着顾正清,一字一句,下达最后的通牒。
“主动撤回评选。召开记者会,澄清所有事实,把著作权还给我。否则,法庭见。”
顾正清最终还是妥协了。
他召开了一场盛大的“特别说明会”。
镁光灯下,他穿着我给他买的最后一件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悲悯而深情的微笑。
我坐在台下第一排,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顾思嘉坐在我身边,紧张地握紧了拳头,却还是不忘低声警告我:“妈,待会儿别乱说话,爸已经为你做出最大的让步了。”
是吗?
我看着台上的顾正清,他握着话筒,目光穿过人群,深情款款地落在我身上。
“今天,我站在这里,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我身后那个伟大的女性,我的妻子,苏晚。”
全场一片安静。
“外界都说我是音乐评论界的泰斗,但很少有人知道,我每一篇得意的作品,背后都凝聚着我妻子的心血。她才华横溢,本该有比我更璀璨的人生,但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家庭,她甘愿隐于幕后,默默付出。”
他的声音哽咽了,眼眶泛红。
“这些年,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本该属于她的荣耀,我的内心备受煎熬。今天,借着这个机会,我要告诉所有人,那些所谓的‘顾正清作品’,真正的作者,是苏晚!这份荣耀,我今天,要亲手还给她!”
他说完,对着我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台下掌声雷动。
记者们的镜头疯狂地闪烁,不是对着他的丑闻,而是对着他这番“爱妻”的深情告白。
他没有承认剽窃,没有承认盗窃。
他把一场肮脏的犯罪,包装成了一个夫妻间“灵感共享”和“为爱牺牲”的动人故事。
他非但没有身败名裂,反而在一瞬间,被塑造成了一个不贪图名利、爱护妻子、勇于承认的“高尚艺术家”。
顾思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笑容。
“妈,你看,这样不是两全其美吗?爸的名声保住了,你的才华也得到了承认。”
沈雅也走过来,对我感激涕零,一口一个“师母大度,师母深明大义”。
我看着他们三人脸上如释重负的笑容,看着他们自导自演的这出完美戏码。
胃里一阵翻搅。
原来恶心到极致,是感觉不到温度的。
在雷鸣般的掌声中,我站了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