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孩

我看着他的手，没有动。

他的手没有收回，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脸上，那平静底下似乎藏着更深的东西。

我顿了顿，忽地就笑了，说道：“请我喝咖啡吧？”

咖啡……我听说过这东西。医院里那个自诩见过世面的老头总吹嘘它如何香醇，如何是我们这种小地方的人无法欣赏的高级货。后来同病房的一个女孩当面戳穿了他，直接在县城街边买了杯咖啡在他面前喝，那老头的脸色当时精彩极了。

我没喝过。据说里面的咖啡因能让人兴奋。

他的眼眸，在模糊之下有些吃惊，最后眼底漫上来的复杂情绪让我看不明晰，只是一瞬之间，他的眼睛就柔下来了。他的声音好轻、好缓，像是要被雨切碎了般：“我答应你……”

我看着那只伸向我的手，骨节分明，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显得修长干净。顺着这只手向上，我再次对上他的眼睛。

很奇怪，在这种境况下，他眼中竟还有一种近乎慈悲的沉静，像一个坠入凡间的神祇，自身难保，却还想渡人。

我鬼使神差的搭上他的手，他的手掌温热有力，瞬间的接触像一道微弱的电流。我毫无顾忌的猛地一下站了起来，踉跄着险些打滑，一切却如同早有预谋般，他一把扶稳了我。

两人湿透的衣料相贴，体温隔着冰冷潮湿的布料短暂交汇……可能我出了幻觉，竟感到那短暂的相触下是强而有力的心跳……

有人说，尸体和我的区别是什么？是我的躯壳里多了一个会跳动的心脏。

“……能走吗？”他问，仍然紧攥着我的手，像是放开了的话，下一秒我就会随着雨流走。

“死不了。”我别开脸，掩饰刚才瞬间的失态。甚至没敢说是因为他长得不错才晃神，那太蠢了。我尴尬地扯了扯嘴角，移开视线。

他轻轻握了一下我的手，似乎是在确认我是否站稳，然后很自然地牵着我往楼梯间方向走。“你刚才在笑什么？” 他问，语气听起来很随意。

手掌传来的温热触感让我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我猛地抽回手，动作快得几乎有些失礼。

“嗯？” 他停下脚步，不解地看向我。

“……没什么，” 我尴尬地别开脸，感觉脸颊有些发烫，“就是……手有点凉，别冰着你。” 这借口烂得让我自己都想咬舌头。

他似乎低低地笑了一声，但当我看向他时，他脸上只有被雨水冲刷过的平静。他率先一步踏进楼梯间，感应灯应声而亮，刺目的白光瞬间将我们笼罩，也让我无所遁形。

他回过头，这次清晰地看到了我脸上的窘迫，嘴角勾起一个了然的、带着点戏谑的弧度：“行，是我手太热，怕捂着你。”

灯光下的羞耻感比在黑暗中更甚。我的眼神无处安放，只能快步走到电梯前，用力按下按钮。直到这时，冰冷的感官才全面回归。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医院走廊的冷气仿佛透过墙壁渗了过来，让我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天台传来的哗哗雨声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

崔昱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我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

他上前一步，像是下意识的动作般，却又生硬的克制住了：“抱歉，” 他声音里带着真诚的懊恼，“光顾着说话，忘了我们都湿透了。先回我办公室吧，有独立卫生间可以冲个热水澡，换身干衣服，不然肯定会感冒。”

他考虑得很周到。

“你人还挺好的。” 我下意识地低声嘟囔了一句。

“噗——” 旁边立刻传来一声没忍住的笑。

我愕然转头，看到他正别过脸去，肩膀微微耸动。

“你笑什么？” 我有些恼火。

“没什么，” 他转回头，眼里还带着未散的笑意，“就是突然被发‘好人卡’，有点新鲜。” 他的笑声低沉，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像羽毛一样搔刮着我的耳膜，让我的脸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

我羞恼地半捂住脸，没好气地说：“别笑了！” 脸上的热度更高，我恨不得当场挖个地洞钻进去，或者干脆把这慢得要死的电梯门拆了。

电梯终于“叮”一声到达，门缓缓打开。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冲了进去。

崔昱跟进来，站在我身旁，看似目不斜视，但我能从光亮的电梯门反射里，看到他嘴角那抹挥之不去的、可恶的笑意。

我暗自磨牙，决定暂时当个哑巴。

“冷吗？” 他问。

我摇头。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再摇头。

我用余光瞥他，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我莫名觉得他在心里叹气。

后来我曾控诉他当时不怀好意，他才承认，那时觉得我一个刚自杀未遂的人，反应却不像绝望，反而带着点懵懂的乖张，让他觉得稀奇，忍不住就想逗弄一下。

当然，当时我送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白眼。

我们从住宅楼出来，穿过雨幕走回医院。他熟稔地和值班保安点了点头，寒暄了两句，显得从容不迫。走进医院大厅，充足的冷气让我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湿衣服贴在身上，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崔昱皱了皱眉，脱下了他自己那件同样湿漉漉的白大褂，递了过来：“先披上，挡挡风。”

我愣了一下。那件白大褂浸了水，颜色深了一块，但当他靠近时，一股混合着消毒水和他身上特有的、类似冷杉的清淡木质香气传来，奇异地驱散了一些寒冷带来的不适。

“……谢谢。” 我接过，披在肩上。湿布料其实并不暖和。

电梯在二楼停下。他领着我穿过寂静的走廊，值班室的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他在一扇标着“副主任办公室”的门前停下，上面清晰地印着“崔昱 神经内科”的字样。

副主任？！

我猛地顿住脚步，震惊地看向那几个字，然后又看向他那张过分年轻，甚至带着些许未脱稚气的脸。

“等等……” 我忍不住开口，声音里满是不可思议，“你……副主任？你多大？”

他掏出钥匙，语气平淡无奇：“二十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