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喉咙有些发紧,声音干涩:“崔医生……真是年轻有为。”这话听起来像句空洞的客套,但我还是补了一句,试图让它在雨夜的荒诞中显得稍微真诚点:“……被你救治的病人……真是……太幸运了……”
从我这个角度看,像是巧合似的。他办公室里的圆形白炽灯的光线从他身后晕开,在他轮廓边缘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
我凝视着他朴素甚至有些单薄的背影,清晰地看到他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像是不堪重负。
心里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复杂得让我无从分辨。我不愿,也不敢轻易定义它。
我怔愣片刻,最终对他扯出一个笑容,尽量让它看起来是真心实意。
然后,我模糊地看到,他看清我脸上表情的瞬间,眼眸微微睁大,像是看到了什么意外的东西,随即又匆忙移开视线。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那短暂的手足无措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又做错了……
哦!我想起来了,当时是谁好像对我说过,我笑起来特别傻,像是一个智障儿童一样。
是谁说的?那张脸已经模糊,五官融化成一片蠕动的平面,只剩下这句恶毒的话,像烙印一样刻在脑子里。音色、语气都消失了,只有这句话本身,带着钝痛的回响。
不……不止。我想起来了。我刚走进教室,就听见她尖厉的咒骂,骂我“恶心的同性恋”,骂我“没爸没妈所以缺爱”,骂我整天贴着赵咨伟那些人,上赶着倒贴,笑得“谄媚”。
我甚至写过信道歉,笨拙地解释:我不是……我没有。真的没有。我错了。我……不知道。
当我找到她,递上那封写满卑微的信时,她只是轻蔑地瞥了我一眼,嘴角撇了撇。
真是讽刺。我有时会痴心妄想,如果课本上的知识也能像这些伤人的话一样,无需费力就深深烙印,挥之不去,该有多好。
我脸上的肌肉什么时候僵硬了,那像傻子一样呆滞的笑容该落不落的,死了似的挂在脸皮上。在崔医生转身的瞬间,那个笑容瞬间瘫痪掉,只剩满眼的麻木与混浊。
我看着他转过身迈步,向办公室内走的脚下生风的身影……
不行……不能这样……至少……该道个歉吧?毕竟我那恶心的笑,脏了他的眼睛……
但我该怎么做?
这些念头就是最恶心的寄生。它们不稀罕我的表情,只热衷于啃噬我的内脏,直到把身体吃成一个空壳,外面还勉强维持着随和的样子。
也好,空了,他们就看不见里面发霉腐烂的部分了。
“浴室里有热水,你先去冲个澡。”
一道温和的声音劈开了粘稠的黑暗。崔昱不知何时已经从柜子里拿出了一条干净的毛巾和一件叠放整齐的衣服。
“这是我的衬衫,可能有点大,但总比湿衣服强。”他把衣物递过来。
“啊……”我盯着那件衣服,压下心头翻涌的异样,小心翼翼地接过。
确实只有一件衬衫,好像大的有些离谱,他也没有我裤子……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怎么?”崔昱看着我过于谨慎的动作,有些不解,“是……不想穿吗?”
“不,不是!”我连忙否认,从混乱的思绪里勉强揪出几个字,凌乱地拼凑,“只是……你太好了,好得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哦,”他对我笑了笑,那笑容看起来无懈可击,“别那么拘束,我又不是坏人。”
“呃……好,谢谢。”我抱着衣服,感觉四肢百骸都僵硬得不听使唤,走路的姿势肯定比刚才更加可笑。我几乎是逃窜进浴室,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瓷砖,才敢大口喘息。
站在氤氲起热气的镜子前,我看着里面那双空洞的眼睛。
寂静之中,那些被暂时压制下去的乱麻重新开始疯狂搅动,它们拥有自己的意志,强迫我去感受它们的存在,接受它们就是我的一部分。
我要真是个傻子,倒好了。
热水冲刷着冰冷的皮肤,带来短暂的麻痹。我看着那套明显大了一号的干净运动服,无措感再次爬上心头。
算了。何必麻烦人家多洗一件衣服?我病房里还有换洗的。
于是,我关掉水龙头,用毛巾擦干身体,然后,一件件,重新穿上了那套湿透的脏衣服。布料接触皮肤的瞬间,一种自虐般的清醒贯穿全身。
看,你果然傻得无可救药。
当我拉开门,穿着原样的衣服走出浴室时,崔昱看到我,表情有瞬间的凝固。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解,甚至可能是……失望?但下一秒,那副温柔的面孔又迅速回归。他走上前,接过我手中用过毛巾和那件依旧干净整齐的衬衫。
“不想穿就算了……”他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是平稳地陈述,“那你先回病房吧?”
他顿了顿,随即又扬起一个看似轻松的笑容:“我送你过去。要是有人问起衣服怎么湿了,我还能帮你圆个谎。”
我愣了一下。帮我圆谎?
他敏锐地捕捉到我脸上的疑惑,有些无奈地撇了撇嘴,那神情里终于带了点符合他年龄的真实感:
“我才二十二。又不是七老八十爱嚼舌根的大妈,非得揪着这点事唠叨宣扬。我没那么闲,也没那么……不通人情。”
说完,他表情微变,嘴角勾起一个带着点戏谑的弧度,伸出食指压在自己唇上,突然凑近我,压低声音。明明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两人,他却营造出一种分享秘密的氛围:
“你看,我都帮你保密了……”他的气息近在咫尺,眼睛里含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的光,“那你是不是,也得帮我保密?嗯?”
他这副哄小孩似的姿态,莫名让我心头窜起一丝火苗。我直视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语气平淡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硬刺:
“我十九了。你也就比我大三岁。我不是小孩,用不着拿这套哄我。”
他听完,非但没恼,反而一下子笑开了,那笑容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真实,带着点促狭。他突然伸手,用力揉了一把我还半湿的头发,发丝被他弄得凌乱。
他收回手,轻声笑了笑。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眼眶好像一瞬间湿了,却又慌忙的流回去了……他转身朝门口走去,“走吧,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