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动了动手指，指尖传来一阵麻痹后的微弱刺痛。感觉到有个温热的手掌附在我的手上。
我的视线慌忙的向一旁移去，心脏骤然缩紧，我看见我妈以一种极为诡异的姿势歪着脖子，直勾勾的盯着我，两只眼睛是黑洞洞的眼瞳和满目的红血丝……
那眼神空洞又粘稠，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紧紧的拉扯着我，不肯放手，像是要将我的身旁都安满一只又一只这样的眼睛。
我看着她，空虚的灵魂逐渐被满腔五味杂陈的情绪代替。恐惧、愤怒、憎恶、绝望、还有一丝荒谬的怜悯……如同沸腾的岩浆在胸腔里翻滚、冲撞，寻找着爆发的出口。
“妈……”我战栗着开口。
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吞噬掉脖颈上的疼痛，身体内部的剧痛远超过了皮肉的伤口。我的魂魄开始不住的颤抖。
情绪到了临界点，浑身上下的血液都直冲大脑，烧的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世界只剩下嗡嗡的轰鸣和视网膜上刺眼的白光……我什么都顾不上了！我大概是疯了……我一定是疯了！！
我猛地从床上惊坐起，一把抽走被女人附着的手，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撕裂的决绝，仿佛甩掉的不是一只手，而是吸附在身上的蚂蝗。
再把插在另一只手上的针头拔了出来。塑料软管被粗暴地扯离血管，带来短暂的撕裂感，随即是麻木的解放。
我浑身的感官都被抽走了，仿佛灵魂瞬间脱壳，只剩下一个被本能驱使的空壳。一滴又一滴的血珠顺着手背淌在地上。
我要逃！！！
这念头成了唯一清晰的指令，压倒了所有疼痛、恐惧和后果。
我什么都管不了了，身体猛的抽离苍白的被褥，双脚赤裸着着地，冰冷坚硬的地板触感像电流般窜上脊椎，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根本顾不上来不及穿鞋就向着冷的铁门狂奔……
几秒之内，女人才像终于从梦中惊醒，她那僵直的、如同被诅咒的姿态被瞬间打破。
她先是凄厉的大叫着那声音不再是人类的语言，而是纯粹的、撕裂声带的恐怖噪音：“他跑了！！他要去跳楼了！！啊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每一个音节都扭曲变形，裹挟着最深层的恐惧和失控的疯狂。
她一边叫着，又像的是失去理智的兽在身后拔腿向我追来。沉重的脚步声、粗粝的喘息、歇斯底里的嚎叫，如同跗骨之蛆紧追在后，是比铁门更令人窒息的噩梦具象化。
真是疯了……
都疯了……
如果再让她这么叫下去，这一层楼的精神病室都该疯了。
那凄厉的尖叫如同实质的钢针，反复穿刺着我的鼓膜和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
眼前的铁门已经近在咫尺，冰冷的金属光泽近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的“生门”。伸出要去握门把的手却悬停在空中，我也再跨不出去……只得仓惶的停下脚步，身体因骤停而剧烈摇晃。
我转身看着近在咫尺的女人，满眼绝望……
“妈……你别叫……我求你了……你别叫了……别叫了啊……”是哀求，是投降，是彻底崩溃边缘的呜咽。我依靠着门，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好像已经要被压抑的窒息了。
女人也怔愣在原地，又成了具将死的尸。
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望向我，里面翻涌的疯狂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停顿按下了暂停键，只剩下茫然和一种更深沉的、令人心悸的死气。
就在这短暂寂静中，我的眼神胡乱的瞟向窗旁的床头柜——那里放了一个垒起来的饭盒……
那个熟悉的、洗得发白的塑料饭盒，此刻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座小小的、沉默的纪念碑。
纪念什么？那偏执的，却又近乎实质的母爱吗？
刚刚全涌上头脑的血，这时才缓缓地流向已经冷若冰霜的四肢百骸。一股迟来的、巨大的虚脱感瞬间攫住了全身，方才支撑着狂奔的肾上腺素急速消退。
我突然只觉得眼眶里面累积起来了一阵湿热。随后，冰凉的脸上划过一点潮湿……那是什么？眼泪啊……我怎么又哭了？
我好累……
我真的好累……
累到连恐惧都变得迟钝，累到只想沉入永恒的黑暗，不再醒来。这疲惫深入骨髓，比狂奔后的虚脱更甚，是灵魂被反复撕扯碾压后的空洞回响。
我向前踉跄的迈了几步，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
浑身一坠，又再一次坐回了吱呀响的病床上，与母亲互相对视着，我们都企图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些什么——理解？愧疚？
哈哈，痴人说梦。
只有一片荒芜的死寂和无法逾越的深渊。里面却终究什么都没有。我别开眼睛，却只听突然——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后又是一个熟悉的男声：
“妈，江瓷醒了没？”
病房内是一片寂静……死一样的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只剩下门外那人无形的压迫感穿透门板，沉沉压来。
“妈！”门外的江汉鼎提高音量，又叫了一遍。那声调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彻底撕碎了伪装的平和。
“唉……”我听见我妈气若游丝的回答着，那声音微弱、飘忽，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麻木，全然没有刚才饿虎扑食的凶猛气势。
她瞬间从狂暴的母兽变回了那个被生活、被儿子、被一切压垮的、行尸走肉般的女人。
“吱嘎——”一声，门开了。那个身高一米八多又高又胖的男人走了进来，他格外孝顺的看着我妈，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那眼神里的“关切”虚伪得令人作呕。
他拥着她走出了病房。他低声说了什么，转身又“咔嚓——”关上了病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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