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怔地望着远方，眼眶酸涩得发痛，却流不出眼泪。那些水分仿佛早已在无数次挣扎中蒸干。我侧过头看向他，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崔医生，我觉得我每天活着跟在真空里面没什么区别。”
“不会的，”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咖啡罐，“就像现在，你坐在这里，背后是整个城市的风。”
我们又陷入沉默。这次沉默不像刚才那样紧绷，而是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崔医生，你相信人有来世吗？”我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思考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相信记忆就是一种来世。”他终于说，“我们活在所有记得我们的人的记忆里，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存在。”
“那如果没有人记得呢？”
“那就真的消失了。”他看向我，目光深邃，“所以小江，你必须让一些人记住你。不是以‘那个跳楼的病人’的方式，而是以‘江瓷’的方式。”
我的喉咙发紧。“比如你吗？”
“比如我。”他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我会记得你坐在天台上的样子，记得风吹起你头发时你眯起的眼睛，记得你皱起的眉头。这些记忆会跟着我一辈子。”
时间仿佛凝固了。风还在吹，云还在走，但我和他之间，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撕开了。
我突然不敢看他的眼睛。“这太沉重了。”我低声说，“对你来说太不公平。”
“可是对于我来说，我能够认识你，是我最大的荣幸……”
“崔医生，你不必这么说，”我望着消失在地平线的一抹云，还没等他说完就立刻接上话，像是在逃避什么，“都是些安慰人的话……何必呢？”
“那你就是在否定我了？”他也同我一样望向远处，“我在你这儿可信度这么低吗？”
“那倒不是……”我张张嘴，想为自己辩解些什么……还是选择了沉默。
他仰头喝完最后一口咖啡，将空罐放在身旁。“你知道吗，我也曾经站在你现在的位置。”
我惊讶地转头看他。崔昱的目光望向很远的地方，仿佛穿透了时间和空间。
“那是我医学院毕业的第二年。”他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病人。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在想，如果我当初做出不同的选择，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风把他的白大褂吹得啪啪作响，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
“后来我明白了，我们永远无法为别人承担生命的重量，就像别人无法替我们呼吸。”他对了对转过头来看我，“江瓷，活着吧，活尽兴了再说。或许有一天，当你活过29岁的时候……”
“可能不会比现在更好。”我说。
“但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他接得很快，“而且，谁知道呢？也许到时候你会发现自己竟然开始期待四十岁。”
这句话太过荒谬，我忍不住笑了。笑声在风中散开，带着连我自己都惊讶的轻快：“谁会希望自己变老啊？”
“不，我们只是在期待生而已……”
风，流过我们。呜咽着的雨，不知道是在为谁悲哀。
“江瓷……”
他唤我的名字，像一声叹息，又像一句咒语。
遥远的话语顺着风裹挟到耳边：“可以让我救救你吗？”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也燃烧进去，“是作为……崔昱，救江瓷。也许我救不了你的过去，但我想试试，能不能陪你走到未来。哪怕未来还是一团糟，至少……不是一个人。”
那句悬在空中的请求，再次轰然炸响。但这一次，没有纷乱的思绪，只有一片冰冷的清明。
我早不是掉下去的人了，我是沉在湖底，骨头缝里都长满水草青苔的朽木。那些“明媚生活”是医生写在病历本上的遥远童话，像橱窗里的蛋糕，看得见摸不着。
我只是个连死都死不利索的累赘，是我妈眼里的祸根，是我哥嘴里的麻烦。
每一次我稍微想碰一碰那点叫“希望”的微光，换来的都是更狠的撕扯，更深的绝望。崔昱很好，好得像个慈悲的幻影，但这影子越亮堂，就越照出我骨子里的污浊。靠近他……我怕弄脏他那件干净的白大褂。
崔昱没说话，也没动。风把他白大褂吹得猎猎作响，像面沉默的旗帜。
站在我面前的不是那些嘴上高谈阔论的人。
他是谁？
他是崔医生。
他是崔昱。
至少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他有能力救我。
可我太悲催了……
我觉得现在应该下雨……我觉得我们应该回到两天之前，我应该问他愿不愿意救我？
所以我动了动僵硬的脖子，低下头看着他。那张清秀白皙的面孔挂着浅淡的笑意，白大褂在风里面仍然被吹得翻飞。那双期待而又慈悲的眼眸，不飘忽，不飘渺。实质的看着我，密度大的好像超过了世间的一切。
至少我相信了……风扯着我们的头发，像要把这点刚冒头的暖意也吹散。
可是，我太累了。累到连推开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鬼使神差地，我听见自己用破碎的声音问：“……即使我可能……永远都好不起来？”
他的眼眸在灰蓝色的天光下骤然亮起，像是燃起了星火。“嗯。”他郑重地点头，承诺重于千斤，“即使那样。”
我望着他，看了很久很久，试图从他眼中找出一丝虚伪或怜悯，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深渊。于是，我点了点头，动作轻得几乎看不见。
“……好。”我说，眼泪终于毫无征兆地滑落，滚烫地灼烧着冰冷的脸颊，“那我求求你……崔昱，救救我。”
我们两个注视着彼此的眼睛，好像都想要从中看出些什么……我曾以为这仍然是一道无解的题，却没想到我从中看出的东西成了我的以后。
后来崔医生告诉我。
他那时看着我的眼睛，他说那是他看过最渴望生的，最生动的眼睛。
他说他这辈子活的很成功，人生最大的遗憾也解决了，因为他看到了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希望。他说他没有见过什么硝烟弥漫的战场，没有见过在战火里面被救出的人，他不知道最浓烈的希望是个什么样子。
但是至少他看到了，他说尽管它很小，但是却足以装满一个生命……
他后来笑着说他自己的目光短浅，他没有那么大的世界观，这大概就是他不能当大人物的原因。
他拿起手中的咖啡，爽朗的笑着对我说：“那好啊，我们来日方长。”
我也笑着。不知道怎么了，突然鼻头就有些酸，惊涛骇浪的情绪让我有些想哭。
我恍惚的看着渺远的一切，突然就想通了什么，虽然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想通了什么。
我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曾经在雨夜拉住我，如今在风中等待我。我颤抖着，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指尖冰凉，触碰到他掌心的温热时，两人都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他轻轻收拢手指，没有用力，只是提供了一个支撑点。
我翻过身，双手支撑着台面，猛地从那跳了下来，跃到了天台的平地上。双脚从新踏上坚实的地面，晃了晃身形才站稳。
“我们回去？”他问，声音轻柔。
“嗯。”我点头。
我借着他的力道，从台面上滑下来，双脚重新踏上坚实的地面时，微微晃了晃。他没有立刻松开手，直到我站稳。
我们并肩走向出口，手很自然地分开了，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密的联结。走到天台门口时，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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