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生命的本质是孤独的。人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什么事物上因为没有事物是永恒的。造就一切的时间也只是无数个在奔跑的瞬息。
但这又如何,妨碍不了人们永远怀揣生的希望。
我们走向电梯间,沉默地等待着。狭小的空间门前,只有指示灯静静闪烁着。
就在电梯门即将开启的瞬间,崔昱的脚步忽然停住,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脚上,眉头微微蹙起。
“你的鞋呢?”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我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到自己赤裸的双脚站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沾满了灰尘和细小的砂砾。
方才一路奔逃,竟完全忘了这回事。
“忘了……”我讷讷地说,下意识蜷缩起脚趾。
他沉默地看了我几秒,眼神复杂。然后,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他转过身,在我面前微微蹲下了身。
“上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我愣住了,看着眼前这个穿着白大褂的、清瘦却此刻显得异常可靠的背影。“不用的,崔医生,我……”
“地上很脏,还有碎屑。”他没有回头,声音透过肩背传来,有些闷,却异常清晰,“上来,江瓷。”
那语气里的某种东西让我无法再拒绝。我迟疑着,慢慢伏上他的背。
他的肩胛骨有些硌人,但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是真实的暖意。
当他稳稳地将我背起时,一种陌生的失重感包裹了我。
我的手虚虚地环在他的颈前,能感受到他脉搏平稳的跳动。距离太近了,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天台上沾染的风的气息。
就在这一刹那,心脏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猝不及防地撞了一下,不疼,却引发了一阵无声的、细密的震荡。
那悸动顺着血管迅速蔓延开来,指节微微发颤的同时,我觉得从鼻腔到眼眶开始发酸、发涨,我的眼前又模糊了,像撑不住的油画铺满了我的眼眶,摇摇欲坠的……
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仿佛连最微小的气息都会惊扰这片刻的、不真实的贴近。这感觉陌生得让人心慌,却又在心底最荒芜的角落,悄悄点燃了一簇微弱的、颤巍巍的火苗。
电梯门在此刻“叮”的一声打开。他背着我走进去,按下按钮。在密闭的空间里,这份贴近变得愈发清晰可感。我的脸颊几乎能蹭到他微湿的发梢,方才那阵心悸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在安静的轿厢里继续无声地回荡着。
电梯下降的嗡鸣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我伏在他并不宽阔却异常平稳的背上,精神有些恍惚,只剩下巨大的疲惫和此刻这清晰得令人心慌的悸动余韵。数字在不断跳动,楼层在下降。
“愿意换一间病房吗?”
他的声音因背着人而微微震动,透过相贴的身体传来。
我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跳动的红色数字上,沉默了几秒。
可是……
我的脸颊贴着他的肩膀,好像能感觉到布料下骨骼的硬度,但实际上灼人的是血肉的温度。
什么变了?
“好。”我听见自己说,声音有些闷,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声音又有些飘,“我没什么意见。”
他像是松了一口气,脊背沉了沉,有问:“单人病房,好吗?”
“好,”我忍不住趴在他肩膀上闷笑了一声,胸腔传来细微的震动“豪华单人间……待遇不错啊。”声音里有些餍足。
我微微偏过头,一双黑眸在电梯冷白的灯光下,不由自主地描摹着他近在咫尺的轮廓。目光最终落在他线条干净的耳廓上。
在灯光的晕染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一点点地漫上绯色,从薄薄的耳尖开始,晕染至整个耳廓,甚至……好像连着他紧挨着我脸颊的、那一小截平时总是严谨扣好的衬衫领口上方的脖颈肌肤,也开始透出淡淡的粉色。
我又顺着看去,轻描他的侧脸,只见我入目所及的那侧脸上的眼眶好像红了,他的眼睛湿润了,有什么晶莹的东西溢了出来,有强制性的收了回去,转瞬即逝的……我似乎出现了幻觉……
一阵沉默后,我感觉崔医生把趴在他身上的我颠了颠,一起有些不满的说:“要多吃饭。”
我讶异了一下:“嗯?”
“算了……”他轻叹了一口气。
又是不知道多长时间,电梯发出一声清脆的“叮”,抵达了一楼。门缓缓打开,外面大厅的光线涌了进来,比楼道里明亮许多,但因为是阴雨天,也没亮堂多少,光线灰蒙蒙的,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压抑的、了无生气的调子。
阴绵的云压抑着,我真是想用手使劲的挤压它们,就像是挤海绵一样,把它们的里面的水挤干净后……放一个干干净净的晴。
崔医生背着我,我趴在他的脊背上,被他一颠一颠的,穿过略显空旷的大厅,走向玻璃大门。
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折叠整齐的黑伞,他一只手托住我的身体,一只手将伞递到我手里,嘴角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弧度:“少淋一点吧……”
我看见他这个样子,问他要不然我还是下来吧,他摇摇头,反而又把我背的更结实了。
我们所在的这栋住宅楼与对面的医院仅仅隔着一条不宽的马路和小片空地。楼前的空地上,孤零零地立着一棵老樟树,枝干虬曲,树冠却依旧茂盛。这棵树……我很小的时候,刚被接到城里,它就站在这里了。这么多年,周围的楼房起了一栋又一栋,它却仿佛被时间遗忘,固执地守着一小片天地。
而此时,树下却有了不一样的动静。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正绕着粗壮的树干追逐嬉闹,欢快的叫喊声刺破了雨天的沉闷。
而在不远处的花坛边缘,那个我之前在电梯里遇到过的小男孩,正独自坐着。
他蜷缩着小小的身躯,没有躲雨,就那样任由细密的雨丝打湿他的头发和单薄的衣衫,仿佛浑然不觉。他的眼神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遥远的渴望。
我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雨水顺着伞面滑落,在地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我收回目光,凑近崔昱的耳边,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崔医生……要不然,把伞给他吧?”
崔昱脚步未停,只是微微侧过头,顺着我示意的方向看了一眼。他沉默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好,我背你过去。”
“不要。”我果断的回答道,又跟他争了好几下,他才把我放下来了。
我撑着那把黑伞,从崔昱的背上滑下来,赤脚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冰凉的触感让我微微瑟缩了一下。我朝着小男孩走去,在他面前蹲下,将伞柄递向他。
他猛地回过神,湿漉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和难以置信。他看着我,又看看我手中的伞,小手在膝盖上紧张地搓了搓,却没有立刻接过去。
“拿着。”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
他犹豫着,怯生生地看了看我,又飞快地瞟了一眼不远处那些还在玩闹的孩子。
最终,那双冰凉的小手才慢慢地、带着点迟疑地,接过了对他来说有些过大的黑伞。伞面的阴影瞬间将他笼罩。
他细弱蚊蝇的说谢谢,只是低着头,双手紧紧握着伞柄,指节有些发白。
我站起身,退回崔昱身边。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重新将我背起,稳步向着医院走去。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那小男孩撑着一把黑伞,跑向了正在玩耍的几个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