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努力将伞高高举起，试图遮住跑在最后的一个孩子的头顶，小小的身影在雨中显得有些笨拙而急切。
然而，那几个孩子只是莫名其妙地回头瞥了他一眼，脚步甚至没有丝毫停顿，便嬉笑着、追逐着，径直跑远了，迅速消失在了楼道的入口处。
空荡荡的树下，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伸出去的手还僵在半空。他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孩子们消失的方向，给出去的好意被晾在了原地，显得那么多余和可笑。
他收回来也不是，只能无措地停留在雨中。
他将伞重新举过头顶，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踩上湿漉漉的草坪，走向那棵孤零零的老树。
他在粗壮的树干前停下，仰起头，他抬起那只空着的小手，掌贴在粗糙皲裂的树皮上，嘴唇微微开合。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树下，倚靠着那片荫蔽，在渐密的雨声中站立了许久，然后一步一步，慢吞吞地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黑色的伞尖拖过湿漉漉的地面，划出一道短暂而狼狈的水痕，连同那小小的身影，一同渐渐模糊在绵密的雨帘里。
“要不要……把伞要回来？”我趴在崔昱背上，声音闷闷的，带着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和失落。
崔昱没有回答。他沉默着，托着我的手臂却收紧了些，脚下的步伐明显地加快。
我闭上了眼睛，沉沉的将头埋在了崔医生的颈侧。等走了一段路后，我才回过味来，两个大男人这样，好像多少有点别扭……
走进了医院大楼，窗外，雨不知何时渐渐停了，云层散开，渗下稀薄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进来，将整个房间照得透亮，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
房间里有了一张更宽大的桌子，这对现在的我来说，比任何豪华设施都更实在。
我赤脚坐在床边，崔昱则拉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
“从明天开始，我们会建立一个相对规律的治疗日程。”崔昱开口，声音恢复了医生特有的平稳，他递给我一张打印好的日程表，“上午是固定的心理疏导时间，下午你可以自由安排，但需要保证一小时的户外活动，哪怕只是在花园里坐坐。晚上睡前，我们需要进行半小时的正念练习，帮助你稳定情绪。”
“好。”我点点头，将纸张放在膝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边缘。
“药物治疗方案也需要调整，我会和主任讨论。在这期间，如果感到任何不适，或者……那些念头再次变得强烈，任何时候，都可以直接按呼叫铃，或者，”他顿了顿，目光沉静地看着我，“直接来找我。”
“嗯。”我又应了一声，目光落在他白大褂的领口，那里挺括而干净。
“那要不然你清理一下吧，刚才在外面没有穿鞋，肯定不舒服。”他的声音温和，目光示意我沾满污渍的赤脚，“热水可以放松神经。”
我点了点头，目光从他的领口向上游弋，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
窗外的云层退了个干净，天透亮，光影就精雕细琢。我觉得从窗外打进来的这片阳，眼光真好，从崔昱身后的窗户斜射进来，勾勒出他清晰的侧影。
耳廓此刻在光线下几乎有些透明，鼻梁高挺，唇线分明，下颌线的弧度干净利落。他微垂着眼睑，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整个人像一尊被精心雕琢过的、带着疏离感的玉像。
他抬起眼来，眼睫微撩，一双悲悯的眼里嵌着颗黑玛瑙，像浸了水的墨玉。里面是黑潭、是渊，令我整个人都陷进去而心甘情愿。
我恍惚的看着，离喧嚣、离时间敬而远之。勾勒他轮廓的阳光好像在慢慢的往我身上移，那阳光扑洒在扑在皮肤上，却像点着了一把细小的火，灼得我脸颊迅速发烫，连耳根都漫上一股热意。
几乎是本能地，我转动眼球仓惶的逃离。
瞬间，撞進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崔昱不知何时已经静静地看着我。
他的眼神依旧是沉静的，像无风时的深潭，水波不兴。可在那片沉静之下，我分明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极力隐忍的什么。他就那样看着我，目光如有实质，密度大得仿佛超过了周遭的一切，将空气都凝结了。
我的心跳骤然失序，在胸腔里胡乱冲撞，砰砰地鼓动着全身的血液在沸腾。
他率先移开了视线，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刚才更低哑了几分：“今天先好好休息，有任何事情都可以去找我。治疗计划和注意事项，我们明天再详细谈。”
他站起身，白大褂随着动作带起一阵轻微的气流，混合着淡淡的消毒水和……和一种说不清的清冽气息，“那我走了……”
“嗯。”我听到自己发出一个单音节，不敢张嘴，怕泄露出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病房，并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的市声，和阳光在墙壁上缓慢移动的轨迹。我怔怔地坐在床边，脸上被阳光灼烧过的感觉还未完全消退，心脏也依旧在不安分地鼓燥。
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像是要吐尽所有纷乱的思绪，随后起身把自己浑身洗透了。
呆在床上坐了良久，突然就猛地将自己埋进了白色的被褥里，裹紧，在那张不算宽敞的病床上来回翻了几次身。床架发出几声轻微的、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终于，我停了下来，一把将被子从头顶掀开，仰面躺着，两只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崔昱那张清隽的脸，和他沉静中压抑着复杂情绪的眼眸又再一次落在思绪里面。
靠，神经。
我真是有病……就这样躺着，不知过了多久，意识竟沉沉地睡去。再醒来时，窗外已是暮色四合，橘红色的霞光染透了半边天。
我向来向往天，也贪恋晚霞。
盯着那片绚烂看了许久，才惊觉醒来后的茫然与空落。目光扫过墙上的挂钟，我翻身准备下床，脚却触到了一双摆放整齐的崭新拖鞋。
拖着拖鞋，慢吞吞地走到书桌前。架子上，我那些零散的物品已被归置得井井有条。心里头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有点发堵，又有点陌生的妥帖感。
眼前晃过的，依旧是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却又深藏悲悯的眼睛。
我从架子上抽那本《活着》，脑子里略过一句“我内心涌上一股难言的温情，仿佛是一片青草在风中摇曳。我看到宁静在远处波动。”
麻木，悲凉，满腔的情绪交织着，错综复杂着，女人狰狞的脸映在脑海里，罪恶的指甲嵌进脖子里扎出罪恶的血的感觉，是刺痛的、撕裂的。
胸口一阵发闷，两条胳膊酸软无力，那本《活着》从手中猛地脱落，“砰”地一声砸在地板上，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浑身开始止不住的痉挛着，胸口剧烈起伏，胸腔里面像是被人涂满了黏腻的胶水，吸进去也是要淹死人的水。胸腔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的压着，窒息感一阵强过一阵。
我僵立着，依靠着桌沿，勉强支撑住自己。过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双手正死死地捂着脖子。
异样的湿润攀附在脖颈上的皮肤，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伤口好像崩开了，应该现在整个纱布都是染血了。
也该换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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