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开病房门,走廊里比想象中要“热闹”些。不是喧哗,而是一种沉甸甸的、由各种细碎声响和凝固身影堆积起来的压抑。
现在是下午的看诊时间,这条通往护士站的必经之路旁,就是一间间诊室。候诊区的铁椅上坐了不少人,煞白的灯光从头顶照下来,把他们每一个人的脸都照的清楚,可是在我眼里又开始变得模糊。
我下意识的勾了勾身体,想要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急速的从这里溜过去。像是一个什么刚从下水道里爬出来的鼠,沾满的是满身的污秽,是一个能传染人的精神病。
这么做之后,我突然觉得自己比囚犯还囚犯,自己的行为真是可笑。我在想什么?勾着身子,难道不更诡异吗?就是个畸形的人。
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背,目光不断的在走廊之上挪移,打量着每一个人。其实有些诧异今天怎么会来这么多人。
余光瞄到几个和我一样穿着病号服的,眼神或空洞或游离地坐在角落。
这时,就在离我不远处的一间诊室的门外面站着一个女人,极其诡异的将她的耳朵贴在了那间诊室的木门上,仔细的听着里面有什么动静。她背对着我,我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我皱着眉头,随后她突然向后仓惶的退了几步,眼睛四下瞟了一眼后,赶忙坐在了诊室门口的那排铁椅上。而就在她坐稳的下一秒“咔哒”一声诊室的门开了——
一个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的女孩低着头走了出来。她穿着干净的校服,扎着简单的马尾,身上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标签。她脸上没有什么激烈的情绪,只是显得有些疲惫和空白……
她掀了掀眼皮,瞥了一旁坐在那儿搓手的女人,沉默两秒后喊了一声:“妈。”
那女人的神情有些古怪,满眼都是五味杂陈,悲伤、愤怒、不解、怀疑和一些装出来的开怀交织在一起,构成眼睛里面的浑浊,让人看不清。
她有些讨好地笑着,脸上的褶皱堆在一起,和她的衣服一样粗粝:“看完了啊……那怎么样啊?”
我觉得有些可笑又觉得好荒唐……她不知道怎么样吗?问了,说出来的不合她心意又要发火。
女孩默不作声地走到候诊区的铁椅边坐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指开始在屏幕上漫无目的地滑动,直接无视了女人的问题。
她的平静,与这周围的环境,形成了一种古怪的错位。
中年女人快步跟了出来,站到女孩面前。她先是略带审视地扫了我一眼,那目光伶俐的像是在捉鼠的猫,又满眼都是讥讽和不屑,随即又落回到女孩身上。
“还看手机?说了多少遍了!”女人开口,声音不算大,但足够清晰,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仿佛在开玩笑般的亲昵口吻,壮是不经意间幽默的跟女孩讲:“你看看,还想着住院?”
她幅度不大地用手划了一圈,意有所指地包括了我在内,“你看看他们,一个个都成什么样子了?你看他们这人一看就不正常……你看那小伙长的看着怪好,你看他那圈纱布里全是血。我跟你讲啊,他这种……要跟他们住一起,早晚得变成这样,还住不住了?怪里怪气的……”
女孩没有抬头,甚至连滑动屏幕的指尖都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女人说的话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她脸上甚至扯出了一个极淡、极快的,近乎敷衍的假笑。
“哎,你瞧你好赖话不听……”女人似乎对女孩的反应有些不满,但又不好在公共场合发作,“你看我给你买这么好的手机,苹果五……你说你成天到晚就扒拉个手机,我是让你看的吗?”
那女孩嘴角的讽刺意味更浓了:“不然呢,你要让我把它供起来?”
女人被噎了一下,脸上的表情阴的不像话。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吐出,脸上强装着笑跟女孩说话……
我没心思去听。
何必呢。
真是可笑。
她的瞳孔里都已经被狭隘塞得满是污秽了。
看什么东西还能是干净的。
可是我还是有些受不了,喉咙间的窒息感再次涌上。我从这对母女身边走过,将那令人不适的对话和女孩死寂般的沉默甩在身后。
嘈杂的声音远去着迎来的就是寂寥……
七拐八拐到了护士站,推车停在一边,上面层层叠叠放着病历夹、待分发的药品和一些零散的医用耗材。台面上,电脑显示器歪斜着,旁边堆着一些登记本和便签条,几支笔散乱地放着。墙边的治疗车上,放着换药用的碘伏、棉签、无菌纱布和胶带。
其实那个时候也就才一几年,像我们这种小县城里面根本就没有什么精神病院。这唯一一个还是民办的,所以能有一个楼和一些基本的医疗器械就已经很好了。
护士站灯光冷白,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无形焦虑混合的气味。
我靠在冰凉的台边,等着护士取新的敷料。脖颈上的伤口在一跳一跳地疼,带着母亲指甲留下的、火辣辣的撕裂感,比任何一次自我伤害都更令人屈辱。
有人想让我死。
那是我亲妈。
“怎么回事?”是崔昱的声音,比平时略显急促。
值班护士连忙解释:“崔医生,江瓷脖子上的伤口裂了,正准备换药。”
我没回头,肩线却不自觉地微微绷紧。脚步声自身后靠近,落在耳里,混淆着视听,打乱人的心弦……我不敢回头,又想要强撑着回头冲他笑一笑,告诉他说,崔医生,其实我没事。
是啊,刚才人家好不容易跑到天台上把人劝回来,这么一转头,这伤口又崩裂了……是人都会烦吧?
可是没办法,怎么能有一个人的靠近这么让人无可忽视。
我鼓起勇气想要说话时,却发现自己的呵出的气声在颤抖。我有些无措茫然的睁着眼睛——
我在干什么?
我在矫情什么?
突然,一只手轻轻落在我的上臂,力道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将我转向他。
崔昱的目光直接落在我脖颈那抹被血洇透的刺眼纱布上,眉头瞬间拧紧,一双眸子黑的深不见底。
我不知道我脸上究竟是个什么表情,但是我还是勉强地扯扯嘴角,字句被迫从喉中挤出:“没有……崔医生……我不是故意的……”
“我从没怪过你。”他沉声打断了我,“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他接过护士递来的换药盘,“我给你换药。”说罢,他递给了那护士一个眼神,那护士领了意后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