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引我走到护士站旁相对僻静的治疗区,示意我坐在椅子上。顶灯的光线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轮廓,下颌线因为紧抿而显得格外清晰。
“清理的时候可能会有点刺激,忍着点。”他轻声说。
我点了点头,看着他将环着我颈肩的纱布拆下,那网状的纱布上全是凝结的血块,伤口上早已结了痂。我看着他用镊子夹起碘伏棉球,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向我靠近。
他微微俯身,靠近时带起一阵干净的气息,混合着消毒水和一点点类似雪松的清爽。
我动了动鼻子,那种让人血液仿佛都在缭绕余韵中潮汐波涛的气息,绵长的麻痹神经……我不可抑制的屏住呼吸,想要留住在鼻腔内的气息,又是在压抑着鼓动的心房,让它不要抛下理智、振聋发聩的蹦出胸腔。
我就像是个罪恶的乞讨者,得了一元银两,就恨不得藏起来。
但是我还可悲的期待更多的银元……
当沾着凉意碘伏的棉球即将触碰到伤口周围的皮肤时,刚才那所有的情愫骤然化成飞灰。
我只觉得那冰凉像极了女人的指甲,他们凄厉地嘶鸣着,带着刺骨的疼痛……凉意渗透我的伤口、扎进我的皮肤、刺破我的血管、撕裂我的身体……他们像海水一般冲刷着我,把我当成的沙粒卷进海里,窒息死去。
胃部一阵翻搅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猛地吸了一口气,喉结滚动,身体抑制不住地向后一仰,试图拉开距离。肩膀不受控制地轻颤,呼吸骤然变得粗重。
预想中的触碰再次悬停。
崔昱的手稳在半空,他没有催促,也没有说任何安慰的空话。他只是抬起眼,目光沉静地看向我,那双总是带着悲悯的眼睛,此刻像深潭,清晰地映出我略显狼狈的倒影。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他就将手中的镊子和棉花重新放进了铁盘内,在我茫然无措的目光中将我拥入怀中……
清冽的气息漫过我,把我从苍茫的海中捞起,把浑身湿透、满身狼藉的人渲染成和海上的夜空一样动人的璀璨。
他没有说话,但他似乎从头至尾都在说——看着我,只看着我,只感受现在。
他等待着我急促的呼吸稍稍平复,然后,其中一只圈住我的手,掌心温热,一下一下轻抚着后背,随着这个动作他的身体慢慢退开。
“不怕了……都是假的……只有我是真的,我在这……”他温声对我说,悸动的嗓音灌入耳朵,将我即将飘散的意识猛地拉回。
“继续。”我听到自己声音沙哑地说,目光没有从他手上移开。
他的动作极轻,极缓,棉球小心翼翼地避开最敏感的中心,只在周围细致地擦拭。他的指尖偶尔会不经意地擦过我颈侧的皮肤,触感温热而干燥,略过的的地方带起一阵酥麻的痒意。
我睁着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他微垂着眼睫,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鼻梁挺直,唇线因为专注而微微抿着。他的神情里的情绪我看不懂,太深邃了,我能看懂的只有全然的投入和一种近乎严谨的温柔。
某种酸涩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眼泪无声地在眼眶里积聚,我没有让它掉下来,只是倔强地睁着眼,透过一层水光,继续看着他每一个细致的动作。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我为什么要经历这一切……我痛苦的恨着自己的过往……
到处印着的都是女人狰狞的脸。
到处印着的都是无休止的吵闹。
这种被小心对待的感觉,太过陌生,也太过……让人心头发酸。
他清理完毕,拿起新的无菌敷料,比划了一下大小,才细致地贴上,用胶带仔细固定边缘,而后将一圈纱布环绕着将我的脖子缠了起来。整个过程,他没有再说一句话。指尖在我耳后轻轻按压确保贴合时,那细微的触感才让我猛地回过神,意识到我们之间的距离有多近。
完成后,他直起身,但目光依旧停留在我身上,扫过我依旧苍白的脸,随后很自然地落在我依旧赤裸的脚上,那里还沾着从外面带回来的灰尘。
不对……我记得我明明把鞋穿上了,什么时候又把这鞋脱掉了?
我呲了呲牙,有些尴尬的对他扯出了一个笑:“我……不是故意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这鞋蹬掉了。”
他沉默地看了几秒,欲言又止的在斟酌措辞。
我顿时有些无地自容:“呃……那个,不是……对不起崔医生……”
就在我尴尬的不知所措时,他重新抬眼,目光与我平视:“你不应该和我说对不起,”他顿了顿,只突然问我,“如果你不介意,我背你回去?”
我顿时有些懵了……
“什……么?”
“我背你回去……”他重复道,眼眸里的情绪晦暗不明。
我反应了几秒后立刻就有些手忙脚乱的摆手:“我不用了……崔医生……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是这个意思,”他有些无奈的说,“你这小孩儿怎么不长记性啊?”
羞耻感像细小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来。
我被他这么一声叫的不知道说些什么……然而,在对上他那双眼睛时,那点可怜的、摇摇欲坠的自尊,却像阳光下的薄冰,开始无声地消融。他将将我从桎梏中短暂地剥离出来,允许我暂时卸下所有强撑的武装。
一种慈悲的眼眸映着我,好像那双眼里面只有我一个人一般……
我靠,这、这算什么?
我恨不得现场给自己脸上来两巴掌。
内心挣扎的浪潮剧烈翻涌,最终,疲惫和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那份稳定温度的贪恋,压倒了微不足道的羞耻。我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好。”
这个字吐出来,我的脸一下子就热了……带着一种放弃抵抗后的虚脱,也带着一丝隐秘到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解脱。
他闻言,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可是我好像看到他的嘴角还极轻地向上勾了一下。
然后,他如同之前两次那样,自然地转过身,在我面前微微蹲下了身,将那片看起来并不宽阔、却仿佛能承载所有重量的脊背,展露在我面前。
我踏出去的脚步,伸出去的手臂都在踌躇着。我向前倾身,将手臂环过他的肩膀,伏了上去。
他的手臂穿过我的膝弯,稳稳地将我托起。脸颊不可避免地贴在他白大褂的布料上,能感受到下面肩胛骨的轮廓和传递过来的、源源不断的温热。
等我们走出门,就看到站在走廊上的小护士一脸惊疑不定的看着我,又看看崔医生,失声了般张了张嘴。
我回过头,冲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她脸上的表情一阵红一阵白的,样子有些滑稽。
我没再理她,重新趴在了崔昱的肩头。
走廊的灯光在眼前模糊地流过,仿佛隔着一层水汽。我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的脊背,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和淡淡的消毒水味……我突然有一种我离崔医生近在咫尺的错觉,抽象的说不上来。
一种酸涩的暖流毫无征兆地涌上眼眶,紧接着感觉鼻腔里也引起了酸意……悲伤?委屈?这些东西早就淡了……那是一种是长期紧绷后的骤然松弛。
一往望无尽的海中央,是那天和海都不知道谁是谁的边界处,有一只帆。
我止不住的想流泪,可我又不能……被人承载着的感觉太好了,我怕眼泪一落就都碎了。我自私的,贪婪的,本能的不想将安宁打破,颤着声音,好几次都只发出“嗬……嗬”的气音。
喉头滚动了一下,我轻声说:“崔医生,把我放下吧,真的……我自己能走的……”
他的脚步滞了一瞬,不做声,我只感觉到他拖住我腿的两只手收的紧了。
我有些茫然,张了张嘴,确认似的又说:“崔医生……”
“快到了,趴好。”
江瓷——
【画的不好,别介意……】
